他交完班脫了醫生袍就去體檢中心,這裡是醫院的主要創收部門,環境什麼的都是最好的,一進體檢中心,一幫小護士就齊刷刷行注目禮,甚至還有人激動得立刻掏出手機來發短信,告訴其他部門的同事說聶宇晟到體檢中心來了,而且沒有穿醫生袍,譁,普普通通的襯衣牛仔褲都能被他穿得這麼帥,簡直令人髮指!
聶宇晟渾然未覺,因爲他實在太困了,平常值完夜班這個時間,早就回家睡覺了。他低頭走進來,等看到張秘書,才擡頭打了個招呼,又跟聶東遠的體檢醫生打了個招呼。聶東遠已經抽完了血,正按着肘彎坐在那裡,看到他進來,聶東遠自然挺高興,仔細打量了一下,說:“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剛值完夜班。”
“知道我當初爲什麼反對你選這行了吧?太辛苦了,現在年輕熬得住,將來老了,有得你受的。”
聶宇晟耷拉着腦袋不說話,聶東遠看到他脣色慘白,無精打采,知道自己兒子體質也就那樣,既挑食又貧血,現在熬完通宵沒準還上過手術檯,這個時候肯定是心神俱疲,自己哪怕再說一萬句,他也聽不進去。又是氣惱又是心疼,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
做過兩三項常規檢查,醫院主管行政的副院長就來了。他跟聶東遠是老熟人了,笑呵呵地打招呼,又親自看了看幾項已經出來的檢查結果,說:“血壓高,血脂高,脂肪肝……聶總啊……飲食上還是要注意控制啊!咦,小聶沒過來?”
“他早來了。”聶東遠一邊說,一邊回頭打算叫聶宇晟。心裡還在詫異,自己這個兒子雖然有點疏懶性子,連對自己都愛理不理的,可是外人面前從來不會缺少禮貌。不知道今天爲什麼一聲不吭,看到副院長來了,都沒過來打招呼。一回頭纔看到聶宇晟不知道什麼時候,歪在長椅上睡着了。
副院長也已經看到了,說:“小聶剛上完夜班吧?他們科室的急診手術特別多,沒準昨天又忙活了半夜。太累了,別叫醒他,讓他眯一會兒。”
副院長走後,所有的檢查結果也都出來了。張秘書想叫醒聶宇晟,聶東遠擺了擺手,看聶宇晟睡得正香,當然椅子上是非常不舒服的,所以他的眉頭微微皺着,也不知道夢見什麼,從閉着的眼皮也看得到眼珠迅速轉動,睫毛微微發顫。他的外貌大部分遺傳自聶東遠,唯獨眼睛眉毛是像他母親,小時候跟女孩子似的,睫毛長得能放下鉛筆,那時候聶東遠最愛誇口,說一看就是我兒子,長得多像我。聶宇晟總是一本正經指着自己的睫毛反問:“你有這麼長的睫毛嗎?”聶東遠不以爲然:“睫毛長有什麼用?”
“好看啊!能擋灰啊!”小小的聶宇晟嘴一撇,“反正你沒有!”
那個時候的父子之間,總是充盈着笑語。哪像後來,兒子見着他,就跟見着仇人似的。
聶東遠無限傷感,忍不住又嘆了口氣,彎下腰,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胳膊:“小晟?小晟?”
很多年沒人這樣叫過他了,聶宇晟睡得迷迷糊糊的,覺得好像回到小時候,保姆阿姨早上哄他起牀,千般難萬般難。每天聶東遠上班的時候順便捎他去學校,每次都是司機來了,車子在樓下等着了,他還賴在牀上沒起來。阿姨拿他沒辦法,一邊喚着他的乳名,一邊給他套上衣服,連哄帶騙刷牙洗臉,等進了車子後座,他還差不多沒醒,打個哈欠,靠在父親身上,繼續睡。等到了學校門口,聶東遠會把他搖醒,司機替他拎着書包,送他進校門。
“小晟?”聶東遠搖着他的胳膊,他迷迷瞪瞪睜開眼睛,才發現早已經不是小時候,自己是在體檢中心睡着了。看到他醒了,聶東遠也收回了手:“困成這樣,叫司機送你回家睡去吧。”
“我能開車。”
“逞能。”聶東遠嘀咕了一句,“倔脾氣,也不知道是像誰!”
聶宇晟還是把聶東遠送走了,自己纔去取車子。在停車場遇見常醫生,他也下夜班回家,看到聶宇晟就打了個招呼。
聶宇晟跟常醫生的關係說熟不熟,說生不生,因爲他們倆並列醫院的院草榜首,自從常醫生去年結婚了,人氣就下滑得厲害,不過還是有大票的小護士喜歡常醫生,很多小護士看到他笑眯眯的樣子,就臉紅耳熱。
“今天聶董事長過來做體檢?”
聶宇晟點點頭,常醫生是消化內科,最近輪值體檢中心的領導是消化內科的泰斗林主任,常醫生是林主任的得意弟子,這幾天跟着他到體檢中心來上班,當然知道聶東遠體檢的事。
“別擔心了,一切等活檢結果出來再說,你也是學醫的,知道這時候着急也沒用。”
聶宇晟猛然吃了一驚,睡意全無:“什麼活檢結果?”
“肝區有陰影。”常醫生的表情似乎比他更吃驚,“體檢醫生沒告訴你?我剛聽到他跟林主任說的。”
聶宇晟心一沉,剛纔體檢到一半的時候他睡着了,後來聶東遠叫醒自己,自己也愛理不理的,沒跟他說什麼話,誰知道竟然出了這麼大的事。
“主任怎麼說?”
“等活檢結果啊。”
“那……那我爸爸知不知道?”
“應該沒告訴他……”
聶宇晟馬上有給張秘書打電話的衝動,但一想這會兒張秘書肯定跟聶東遠坐在一輛車上,自己打過去也不方便說什麼,不如立刻回體檢中心去問林主任。
他匆匆忙忙跟常醫生打了個招呼,就回體檢中心去了。林主任看到他,說:“正要找你呢,你們科室的人說你下了夜班走了,正打算給你打電話。”
“怎麼回事?”
“你爸爸的肝區有陰影,活檢報告還沒有出來,等出來再看吧。”
“去年做體檢還好好的。”
“小聶你彆着急,一切等活檢報告出來再說,你心裡有數就行了,沒準是虛驚一場。”
聶宇晟開車回家,一路心情都是很陰鬱的。有段時間他跟聶東遠的關係很糟,糟到好幾年都不說一句話,回國之後,他也沒回家去住,算起來每年父子都見不了幾次面。每次見到聶東遠,他的態度自然是很惡劣的,因爲過去的種種,讓他對自己的父親,總是有一種牴觸的心態。可是不管怎麼樣,他畢竟是自己的血親,是給予自己一半生命的那個人。
回到家裡他給張秘書打了電話,張秘書說聶東遠已經到公司加班,然後問他有什麼事。
聶宇晟想了想,說:“沒事,早上我睡着了,怕他有什麼事沒跟我說。”
張秘書趁機說了一堆聶東遠的好話,又說:“聶先生看你睡着了,都不讓別人叫你。最後檢查做完了,才自己走過去叫醒你。父子哪有隔夜仇的,何況他是長輩……”
“那他晚上有沒有空?”
“有啊有啊,當然有啊。”張秘書迅速地騰出一隻手,在備忘錄上把聶東遠和國稅局長的飯局給劃掉,“你要是晚上回家吃飯,我跟家裡保姆說一聲,叫她多做兩個菜。”
聶宇晟未置可否,說:“我也不見得回家吃飯。”
張秘書笑着說:“反正是回家一趟,陪聶先生吃頓飯吧,他血壓高,少一頓應酬,多在家吃頓飯,就對身體好一點兒。”
過年的時候他在醫院值班,大年初二纔回家去看一看,想必聶東遠不是不失望的。連他身邊的秘書都知道,老闆跟兒子的關係是一根弦,繃得緊一點,老闆就不高興,哪天兒子鬆一鬆,老闆的心情就能好些。
張秘書腳步輕快地走進聶東遠的辦公室,告訴聶東遠,聶宇晟主動打電話來,說要晚上回家吃飯。
聶東遠聽見這話,倒沒有喜上眉梢,反倒冷笑了一聲,說:“這小子,沒準又有什麼事要跟我犯倔,所以先以退爲進,哄我上當呢。”
張秘書苦笑了一下,說:“小聶大不了就是不肯交女朋友,不肯結婚,除了這個,也沒啥好倔的了。”
“我叫他回公司來上班呢,醫院有什麼好,累死累活,手術檯上一站大半夜,能掙幾個錢?早上看到他跟條死魚似的,坐在椅子上就能睡着!”
“回家吃飯總是好事。”張秘書腹誹,小聶已經是個那樣的脾氣,這老聶更是揣着一肚子的三十六計,兒子不理他吧,他不高興,兒子肯理他吧,他又覺得有陰謀。這爺倆過得比誰都累。不過他是夾心餅乾,只能兩邊說好話,“小聶再倔,也是孫悟空,翻不出您掌心。他玩什麼花樣,晚上您聽聽不就得了。”
聶東遠倒是挺以爲然的,自己這個兒子雖然脾氣倔,其實人挺單純,是個書呆子,在自己面前,諒他翻不出什麼花頭來。
聶宇晟回去睡了一覺,等醒來時天已經黑了,他洗了個澡,換衣服開車回聶家大宅。接門鈴是保姆來替他開的門,見着他不由滿面笑容:“小聶回來了?”
家裡的保姆已經換過無數茬了,這一個估計又是新換的,聶宇晟都不大認得,點點頭當打過招呼,換了拖鞋往客廳裡走,聶東遠已經下班回來了,坐在沙發裡看報紙。聽到他進來,擡頭瞥了他一眼,對保姆說:“跟秦阿姨說,就開飯吧。”
那個秦阿姨是新換的家政助理,專門負責做飯,做出來的菜頗有點家常味道,父子兩個都吃了一碗飯,喝湯的時候,聶東遠突然說:“你明天上白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