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覺得常醫生沒有聶醫生帥,再說聶醫生比常醫生高,男人高才叫玉樹臨風啊。不過常醫生長得像陸毅,一笑可帥了。聶醫生不怎麼愛說話,成天板着一張臉,我不是有個同學在心外嗎?她說居然從來沒看到聶醫生笑過,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你有同學在心外啊?那還不趕緊近水樓臺一下。都說聶醫生還沒有女朋友,叫她努力努力搞定這鑽石王老五,多好啊!”
“近水樓臺有什麼用,全醫院都知道聶醫生的爸爸是聶東遠。聶東遠你知道麼?上市公司的董事長,每天掙的錢數都數不過來。聽說他們家連私人飛機都有,這樣的鑽石王老五,克拉數太大了,一般人誰配得上啊,咱們還是看看得了。”
電梯到四樓停下,心外科和胸外科都在這一層。大廳裡很多等叫號的病人,電子屏不停地翻滾,報着掛號順序。比起住院部,這裡要嘈雜許多。聶宇晟很少到門診裡來,本來按慣例每個醫生每月都得有三天在門診,只有科室主任副主任可以例外。不過聶宇晟手術非常多,排得太滿,科室主任就說:“不要給小聶排門診了。”
科室倒沒人說閒話,畢竟手術比門診累。他剛到醫院的時候,雖然同事都待他很客氣,不過這客氣裡多少有點疏離。一個富家公子,留美歸來,雙博士學位,偏偏執意來公立醫院上班。雖然他們是全國數一數二的醫院,但大多數同事心裡是犯嘀咕的,包括科室的方主任,據說還跟院長慪氣,並不想要他。但是後來時間長了,大家互相瞭解了,對聶宇晟倒好起來。畢竟他技術精湛,對病人又細心,一點公子哥的脾氣都沒有。有一個有錢的董事長爸爸又不是他的錯,所以心外科的大部分同事都對他印象不錯。方主任對他更是青眼有加,每次會診都親自帶着他,人人都說連脾氣古怪的方主任都喜歡他,聶宇晟果然招人喜歡。
不過最喜歡他的還是醫院那幫小護士,雖然他不怎麼愛說話,也很少參與醫院的集體活動,不過他的人氣一直排在全院八卦排行榜第一名,連最易讓人親近的消化內科常醫生也常常屈居其下。小護士們最愛研究聶宇晟穿了什麼鞋,因爲醫生袍一穿,只有鞋子露在外頭,據說還有人專門用手機偷拍他鞋子的照片,發到醫院內部的BBS上去。
李醫生正在看造影,見他進來跟他點點頭,打個招呼:“我拿不太準,所以讓你過來看看。”
那帶子明顯不是本醫院的,也常常有病人帶帶子帶病歷轉院看病,所以聶宇晟也沒多想,仔細看了看帶子,倒過去又看了一遍,才說:“還是讓病人再做一次造影吧,如果要排期手術的話。”
李醫生說:“病人家長聽說我們的造影比原來那個醫院要貴一千多,有點不太樂意。”
聶宇晟又看了眼帶子,明明是小孩子的心臟,現在的家長對孩子都恨不得赴湯蹈火,這種家長倒是罕見。於是問:“病人呢?”
“在外面候診室,我讓護士把他們叫進來。”
談靜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聶宇晟,一時之間都傻了,聶宇晟明顯也沒想到,所以也怔了一下。談靜有點慌亂地坐下來,換手讓孩子坐在自己膝蓋上。聶宇晟看了看病歷,病歷封面上的名字年齡什麼都是由病人自己填,他認出談靜雋秀的字跡。寫着:孫平,六歲,男。說是六歲的孩子,因爲太瘦弱,看上去頂多有五歲的樣子。頭髮稀稀疏疏,又黃又脆,所以剃得很短。不過長得跟談靜非常像,兩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母子。孩子大約因爲心臟供血不足,所以嘴脣發烏,有明顯的紫紺症狀。不過眼珠黝黑,一對寶石似的眸子,有點怯意地看着面前陌生的人,不一會兒就轉過臉,小聲叫:“媽媽。”
談靜哄着他:“乖,我們不打針。”
李醫生扶了扶眼鏡,說:“我們還是建議再做一次造影,現在看來血管的情況並不清晰。這造影還是一年前做的,拖到現在真不能拖了,再拖下去沒手術的機會了。”
談靜囁嚅:“我知道。”
“知道就別再拖了。”李醫生說,“手術風險是有,但是治癒率也很可觀。你回去跟孩子爸爸商量一下吧,越早手術效果越好,別再拖了。”
“好。”談靜低垂着眼睛,“謝謝您了。”
等他們一走,李醫生就直搖頭:“真作孽,一看就知道沒錢做手術,再拖下去,這孩子完了。”說到這裡他突然想起來,“喲,這造影的帶子怎麼忘了拿走。”他急着叫護士,“小陳,快去把病人追回來,她忘記拿帶子了。”
“我去吧。”聶宇晟隨手抽走帶子,徑直出了診室。他看了一眼電梯,轉身朝樓梯走去。果然,談靜抱着孩子,正低頭下樓梯。
“你帶子忘了。”
談靜沒做聲,將孩子放在地上,然後接過帶子塞進揹着的包包裡,重新抱起孩子。
“法洛四聯症,肺動脈狹窄、室間隔缺損、主動脈騎跨和右心室肥厚,法洛四聯症是最常見的先天性心臟病之一。唯一可選擇的治療方法爲手術糾正畸形,不然活不過二十歲,你兒子肺動脈狹窄情況嚴重,很難活過十歲。”
談靜擡起眼睛看着他:“你想說什麼?”
他站的地方比她高,他本來身高就比她高很多,所以只能看見她發頂,蓬鬆乾枯的頭髮隨便梳成馬尾,用皮筋紮在她腦後。他不是沒有想過總有一天會重新遇見她,他也想過她總有一天會變成一個平庸的婦人。現在就是這樣,平庸的幾近令人厭煩,曾經讓他迷戀的象牙色肌膚黯淡得像舊塑料,頭髮早就失去了光澤,還有她緊緊抓着包帶的手,指關節粗大,皮膚粗糙得遠遠超過她的年齡--原來她只戴九號的戒指,那樣纖細柔軟的手指,握在手裡幾乎讓人心碎,現在這雙手,幾乎讓他沒法認出來。想必一個病弱的孩子,一個不體貼的丈夫,纔會讓她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他忽然生了一種痛快的戾氣,幾乎是冷笑,一字一句地說:“這就是報應!”
她有點定定地看着他,像是下意識似的,將孩子摟得很緊。她像是沒有聽見,又像是聽見不敢信的樣子,喃喃地問:“你說什麼?”
“我說你兒子的病。”他伸手指着孩子泛着紫紺的臉,一字一句痛快地道出,“他這病,就是你的報應。”
他以爲她會說點什麼,甚至會破口大罵,他曾經見過有些女人罵街,那歇斯底里的樣子令人生厭。如果她真的破口大罵,他一定會覺得痛快極了。
可是她什麼都沒有說。那雙跟孩子一模一樣點漆似的眸子,只是迅速地蒙上一層水霧,含着淚光,仍舊有點定定地看着他,就像是根本不認識他。這麼多年,或許他們早已經相互厭憎,巴不得對方不再活下去吧。他有一種殺人之後的痛快,像是手術檯上,利落地切除病竈,剝離腫瘤。她曾是他生命裡的腫瘤,現在他終於可以將她剝離得乾乾淨淨。
她只用含着淚光的眼睛看着他短短的片刻,很快就低下頭去,大約是怕他看見她哭。她一貫如此要強,她抱着孩子,轉身就走了。
樓道里並不明亮,她一步步走到那暗沉的底下去,再看不見了。
快下班的時候,聶宇晟接到張秘書的電話,他說:“聶先生想約您一起吃晚飯。”
“我沒空。”
張秘書脾氣挺好,脾氣不好也做不了聶東遠的秘書,他笑着說:“您還是來見聶先生一面吧,他最近也挺忙的,推掉好多應酬,就想跟您吃頓飯。”
父子兩個僵持也不止一年半載,起先聶宇晟還有點生氣,到現在,連生氣也懶得了。張秘書一再婉言相邀,他就去。約的地方當然是高端會所,從外頭一路進去除了服務生幾乎看不到旁人。進了包廂纔看到聶東遠一個人坐在桌子邊,這些年來聶東遠養尊處優,在自己的商業帝國裡說一不二,任憑見了誰,都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樣子。可是看到兒子,還是顯得很高興:“怎麼樣?今天晚上咱們吃什麼?”
“隨便。”
聶東遠把餐牌給服務生拿走,說:“安排一下。”
打發走了閒雜人等,他才端詳兒子:“怎麼又瘦了?”
“沒有。”聶宇晟眼皮都沒有擡,“有話就直說,我知道你時間寶貴。”
“你啊,再大也跟小孩子一樣。”聶東遠親自替兒子斟上一杯茶,說道,“你都大半年沒回家去了,跟爸爸生氣,也不用這樣吧?”
聶宇晟懶得答話,不停地撥弄自己的手機。
“你也知道,我血壓高,血脂高,沒準哪天眼睛一閉,就再也見不着你了。”聶東遠好像十分傷感似的,“你就真的不肯原諒爸爸?”
“您從來不會做錯事,不需要我原諒。”
聶東遠笑了一聲:“犟脾氣!”
服務生在外邊輕輕地敲門,父子兩人都不再說話,一道道的菜上上來,微暖的燈光映着,色香味俱全。
“嚐嚐這個。”聶東遠說,“你不是喜歡吃獅子頭,還說家裡的廚師做的都是大肉丸子?這裡的師傅說是蘇州人,所以我今天才讓你到這裡來,嚐嚐他手藝怎麼樣。”
聶宇晟默不做聲,服務生早就將瓷盅端過來,紅燒獅子頭十分入味,但他也只是沾了沾牙就擱回碗裡,根本沒有半分食慾。忽然聽到聶東遠說:“你也該交個女朋友,都三十歲的人了,一天到晚忙着做手術。男人雖然應該以事業爲重,可是總不能爲了事業,連女朋友都不找一個。再這麼下去,哪天我要是死了,都看不見你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