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談靜哭起來就是那樣壓抑的聲音,她連大聲哭都不會,只會小聲地啜泣。過了很久他才強迫自己改掉這種錯誤的判斷,因爲每次路過哭泣的家屬他都會強迫自己看一眼,看清楚,那不是談靜。這一招非常狠也非常管用,讓他可以立時清醒過來,遇上任何人哭,他都會強迫症似地想要看一眼。聶宇晟覺得自己又昏頭了,談靜的兒子成了他的病人,就住在心外的病房裡,所以他成天都不知道在想什麼。他大步走出洗手間,回到值班室,找到護士長,把她拉到一邊,說:“你找個人去洗手間,有個女人在裡面哭,我怕出事。”
護士長也怕出事,以前出過病人在病房跳樓的事,鬧得全醫院雞飛狗跳,不是醫療事故也上下不寧好幾個月,所以醫院防這種事防得最嚴,行政部門把住院病房樓道所有的窗子都加固成只能開一條小縫,病房的窗子外頭也都有鐵柵欄,對外說是防盜網,其實都這麼高了小偷爬不上來,防的是有人跳樓。
所以護士長聽聶宇晟這麼一說,親自去了洗手間。過了好半晌纔回來,坐在聶宇晟的桌子對面,只是搖頭嘆氣。聶宇晟問:“怎麼樣了?”
“你的病人,三十九牀那孩子的家長,一個人躲洗手間哭呢。看我進去,連忙擦眼淚,裝成沒事一樣。看着真是作孽,我怕她想不開,勸了半天才回來。”
三十九牀的家長……聶宇晟過了兩秒鐘才反應過來護士長說的是誰,不由得愣住了。
很多次當別人哭泣的時候,他總擔心是談靜。可是真正談靜就在一牆之隔哭泣的時候,他卻沒有能聽出來。時光到底偷走了什麼……讓他們之間的距離變得如此遙遠,如此陌生……他過了好半晌,才說:“那現在她人呢?”
“說是要去看一個也在我們醫院住院的同事,走了,我看着她進的電梯。”護士長說,“應該沒事。”
聶宇晟知道她應該是去看盛方庭,原本的情緒又變得複雜起來,他走到窗前,心外科的病房在三十樓,這裡太高了,從這麼高望下去,底下行人都是一個個小黑點,哪裡還認得出來哪個是談靜?
他苦澀地想,也許自己永遠就只能這樣,站在一個遙遠的距離,無法靠近,也不能靠近,朝着一個方向,期待着她的出現,而真正當她出現的時候,他卻或許已經認不出來是她,因爲他和她的距離,已經太遠太遠了。
盛方庭正在回覆郵件的時候,聽到走廊上響起熟悉的腳步聲。他已經可以把談靜的腳步聲跟醫生護士的區分開來,因爲她落腳很輕。跟他同住一間病房的病人出院了,現在他獨自住在這裡,在處理公事的時候,他就打發護工小馮去樓下的花園休息,這樣病房裡更安靜。他點擊了發送郵件,然後合上筆記本電腦,談靜果然出現在病房門口,她的精神不太好,眼睛底下還有黑圈,但是她很努力地笑了笑:“盛經理,今天覺得怎麼樣?”
“挺好的,醫生說我下週可以出院。”盛方庭問,“平平怎麼樣?你好好照顧他,就不用過來了,這裡有小馮,他做事挺細心的。”
提到孫平,談靜臉上那一抹強笑也沒有了,她深深地皺起眉心:“平平還沒有醒,醫生說他太虛弱了,所以在昏睡。”她說,“其實我是想來跟您討個主意,您的眼光見識都遠高於我,我也沒有什麼親戚朋友可以商量,所以想來問一問您。”
“儘管說,我可以幫忙的一定幫忙。”
談靜遲疑了一會兒,問:“您有沒有遇上過特別爲難的事情?”
“當然有,人生不會永遠都是彩虹,所以人人都會遇上困難。”
“那您有沒有恨過一個人?特別特別地恨……因此做了一件,本來不應該去做的事情。”
“我是一個普通人,有時候也會有恨,也做過不該做的事情。”盛方庭說,“其實每個人都會犯錯,每個人也都有可能做本來不該做的事情,我們是凡人又不是聖人,做錯了也沒什麼。”
談靜輕輕地嘆了口氣,低下頭:“可是後果很嚴重。”
“任何事情都沒有我們想像得那麼嚴重。”盛方庭說,“我剛剛到上海工作的時候,在工作上犯過一個特別特別嚴重的錯誤,導致整個亞太區的供貨商,接到一份錯誤的報價單。我心想完蛋了,我一定會被公司開除,但事實上我立刻向我的上司彙報我的錯誤,一直層層向上甚至驚動了亞太區副總裁。最後公司決定給我一個機會,我在半個月內飛了十六個國家,去向所有供貨商當面道歉並且簽訂新的供貨合同。回到上海後,我還被扣掉了三個月的薪水,但是後來我拿到的價格非常的優惠,公司決定讓我留下來。不久後我升職,因爲我見過所有的供貨商,而且後期的合作關係一直良好。所以天無絕人之路,你不要把錯誤想得太嚴重,也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談靜怔怔地出神,其實盛方庭也沒想到自己會把這件事講給她聽,也許今天的談靜太無助了,無助得讓他覺得,自己一定要說點什麼來鼓勵她,也許她是真的被孩子的病壓垮了。
談靜終於擡起頭來,問:“如果有兩個選擇,一個選擇會傷害到很多人,而另一個選擇,也會傷害到很多人……”
“中國有一句話,叫兩害相權取其輕,職場上也是這樣,哪個選擇造成的損失少,就選擇哪個。”
他刻意強調了職場,談靜又怔了一會兒,最後終於下定決心,說:“盛經理,謝謝您,我知道該怎麼辦了。”
盛方庭想了想,又說:“在做出重大決定之前,要鄭重,爭取考慮到所有可能發生的問題。而做出決定之後,哪怕結果並不理想,也不要後悔,因爲已經盡力了。”
“謝謝您,盛經理。”
“不客氣。”
“還有……從下週一開始,我想請一個禮拜的假……”
盛方庭知道她要在醫院照顧孫平,於是說:“沒關係,下週我還在醫院,公司一定會安排你繼續在醫院照顧我,不用算請假,如果公司打電話來,我會協調。”
談靜十分感激:“謝謝您。”
談靜走後,盛方庭重新打開筆記本電腦,這個女人到底想問什麼呢?他知道她已經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可是這個決定到底是什麼呢?盛方庭看着窗外的斜陽出神,他對談靜的一切都開始好奇,尤其當他發現她與聶宇晟有關之後。其實她看上去很柔弱,可是骨子裡卻很執著,也很堅強。生活也許給她帶來的是更多的磨難,但她似乎從來沒有被打倒。只是這兩天她看上去格外憔悴,似乎命運的重擊已經讓她搖搖欲墜。
盛方庭嘆了口氣,或許,這就是一個有孩子的女人,有孩子的女人從來是打不倒的,除非她們的孩子出了事。
談靜回到病房後,就找到了值班室。聶宇晟正跟一個醫生在說話,她站在值班室門口,好容易積攢起來的勇氣似乎又快要沒有了。幸好聶宇晟一擡頭看見了她,她的聲音裡還帶了一絲怯意:“聶醫生,我想跟您談談。”
另一位醫生知道她是病人家屬,於是拿着東西出去了。聶宇晟像是對所有病人家屬一樣冷淡而禮貌:“請坐。”
談靜坐下來,她習慣性地絞着手指,每當她犯愁的時候,她就會有這種下意識的小動作。現在她的手指肚上有薄繭,指甲坑窪不平,沒有光澤,旁邊還有倒刺。這是缺乏維生素和營養不良的表現……聶宇晟強迫自己將目光從她的手指上移開,公事公辦地問:“有什麼事嗎?”
“我想申請CM公司的補貼,我想盡快給孩子動手術。”
聶宇晟有微微的錯愕,他掩飾地打開手邊的一份資料,目光卻落在某個虛空的點上:“你考慮好了?手術風險你非常清楚。”
“我考慮好了。”談靜心一橫,“我沒錢做常規手術,短期內也籌不到做常規手術的錢。就申請項目補貼吧,現在孩子這個樣子,我拖不起了。”
聶宇晟終於看了她一眼,她眼底有盈盈的淚光,瞳仁倒映着他的臉,非常清楚。自從重逢之後,他胸口一直像壓着一塊大石一般,緩不過氣來。起初他只是恨,恨這個女人爲什麼這麼多年還若無其事,過着完全跟自己無關的生活。後來恨意漸散,餘下的只是無力,對自己的一種無力感。
談靜卻似乎不太想和他目光相接,她低下了頭,就在她低頭的那一瞬間,聶宇晟看到她發頂間銀絲一晃,頭髮裡面夾雜着很醒目的一根白髮。她竟然有了白頭髮。
他怔怔地看着那根白頭髮,談靜比他還要小三歲,她今年不過二十七歲,竟然有白頭髮了。
一個二十七歲的女人或許還在跟男朋友撒嬌,一個二十七歲的女人或許還在跟閨蜜逛街忙着買新衣買奢侈品……
他看着那根白頭髮,心裡一陣陣地難過,可是最後他什麼都沒有說。他從桌上的一堆資料中找到那份申請表格,他說:“你把表填一下,最後的簽名,要按上手印。”
談靜接過那張表,她的手指在發抖,聶宇晟正要縮回手,突然看到一大顆眼淚,落在表格上,眼淚落在紙上,迅速地洇潤開來,像是一朵淒涼的小花。這已經是短短兩天內,她第二次哭了。不,第三次,今天下午的時候,她還躲在洗手間裡,一個人哭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