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附近的居民們都知道,再過十多分鐘,銀行那輛銀白色的防彈押款車就會如約而至,在門口停下來,從車廂裡跳下幾個保安人員,取走儲蓄所裡的全部現金。然後,華和她的同事們就會關燈鎖門,加入這如潮的人流,使其愈加壯觀。
“不許動!把手放在腦後!”這時,小眼劫匪定了定神,低聲而又兇狠地對華命令道。
不幸中的女人面對另一個不幸所做出的反應總是遲鈍得不能再遲鈍,就像一根木棍杵在那兒,沒有知覺,更沒有思維,世界萬物是根本就不存在的。華這時正愣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雙手託在耳朵跟兒上,兩隻眼睛空洞無物,呼吸時而緩慢時而急促,大腦裡則是一片空白。她與劫匪近在咫尺,她甚至可以感覺到劫匪發出的熱烘烘的鼻息。但是,她聽到的聲音卻彷彿從天籟深處傳來,影影綽綽,若有若無,好像蚊子或者蒼蠅在嗡嗡鳴叫。小眼劫匪驚異地看到,他槍口中的這個女人鎮定自若,毫無恐懼之感,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
華這個時候正在延續着幾天來的鬱鬱寡歡,劫匪的鼻息和聲音甚至讓她產生了出走多日的沈勇又悄沒聲息地回來了的幻覺。她知道,自己是多麼盼望着沈勇能回心轉意,與她和好如初,將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支撐下去,即使他在外邊幹了多少對不起她的事情,她也不再去追究。這是因爲,現在這個家庭已經不只是牽扯她和沈勇兩個人,他們還有一個孩子,無論是華還是沈勇都沒有權力將自己的不幸轉嫁到孩子的身上。爲了孩子,她想,她應該犧牲自己,保全家庭,除此別無選擇。
這樣的女人面對這樣的局面竟然有這樣的想法似乎有些令人費解,不可思議,但它確確實實地在我們的身邊發生着,並賺取着同情者的眼淚,也使這個關於華的故事不至於中途夭折,能夠繼續發展下去。
這個儲蓄所共有五個人,現在,除了華,另外四個人已經唯命是從地趴在了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任自己嘴中的熱氣連同口水一起向外拼命地飛奔,這其中還包括那個曾經拿過全國拳擊冠軍年不過三十的彪形大漢。只有華的無動於衷或者臨危不懼讓小眼劫匪一時摸不着頭腦,無所適從,事先演練的一整套搶劫方案難以實施,竟然鬼使神差般地完全走了樣兒。這自然爲事後成爲我們這個城市英雄的華提供了絕佳的宣傳素材,生動翔實的細節使她的偉大形象更加偉大起來,卻使這個大同小異的銀行大劫案具有某些意想不到的戲劇性,聽起來似乎更有些匪夷所思,故弄玄虛。
蒙面劫匪一共三個,都不過二十多歲的樣子,穿着同一款式和顏色的運動衣,每個人的臉上都套着一隻黑布袋子,慌張驚悸的眼神自黑布袋子的兩個洞口裡毫無遮掩地流露出來。他們一個守門望風,一個持槍緊逼着已趴在地上的四個銀行職員,另一個則負責尋找保險櫃的鑰匙,也就是說,從儲蓄所所長華的手中得到鑰匙。這樣,他們的美夢就成真了。
小眼劫匪之所以突然掉轉槍口完全是出於一種好奇,他想看看華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他記得類似的場景只在電影上見過,那是面對敵人刺刀的共產黨員,而現實中並不存在。華此時鋼鐵般的意志使他十分納悶兒,他想是不是書上說的那些老八路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了。
小眼劫匪的槍口是由華的腦門兒平移到額前的,其間還由於過分緊張差點碰到了她託在右耳朵上的手。小眼劫匪定了定神,身體則跟隨舉槍的雙手挪到華的面前,他首先看到的是她紅腫如櫻桃般的眼睛,黯然神傷,寒氣逼人,就像一尊雕像一樣。
倘若在小眼劫匪的槍口下已成爲雕像的華記憶力沒有出現太多偏差的話,丈夫沈勇的出走應該是在三天以前的事情,也就是元旦放假第一天的晚飯之後。
本來在這之前,沈勇和華早就定好,元旦這天,他們從沈勇的母親那裡把女兒沈晨接回來,帶着她到南部山區的野生動物園去旅遊,連中午吃的東西都買好了。他們一家三口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一同出門旅遊了,這是一個很好的全家團圓的機會。可是,早晨一覺醒來,華卻突然改變了主意,說那裡冰天雪地的,連個人影都沒有,別凍壞了孩子,再說野生動物們也都鑽進洞穴裡不出來了,你去了看什麼?是我們看動物還是動物看我們?說完,華就跑到書房裡隨便從書櫥裡抽出一本書,躺在沙發裡有滋有味地看着,一條腿還擡得高高的,搭在沙發背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任沈勇怎麼勸她,也不起來了。
對於華的一舉一動,甚至她心裡想的是什麼,沈勇都瞭解得一清二楚,儘管她什麼也沒有說,沈勇也不會鑽到她的心裡看看。沈勇知道,她是用這種獨特的方式在向他表示着一種不滿,而且這種不滿是那麼強烈,不可動搖,如同漫漫冬日裡的堅冰,一時難以化解。
沈勇的元旦是在侷促尷尬而又焦灼不安的氣氛中度過的,或者說,他就像一隻困在鐵籠子裡的野生動物,四處奔波,前突後鑽,卻總也找不着出路或退路。整個一天裡,他苦思冥想了很多,也做出了許多原來意想不到的決定,但都是產生一個又否定一個,最後還是無計可施,束手無策。這是因爲,這些決定對目前的狀況都於事無補,徒勞無功,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華在沙發裡看了會兒書就起來了,前後不過一刻鐘。其實,她並不想看書,早已心不在焉,書裡的字她一個也沒看進去,她用這種方式打消了沈勇帶她和女兒出門旅遊的念頭,她的目的就達到了。於是,她就將書扔到一邊,從沙發裡爬起來,獨自來到臥室裡,面對窗臺坐着,看着天空發呆。
元旦的水城太陽高照,萬里無雲,碧空如洗的樣子。屋內的暖氣片滾燙滾燙,將整個房間烘烤得溫暖如春,只是窗外有輕輕的北風颳着,嗖嗖的風聲在提醒着人們,現在正是寒冷的冬季。
對於沈勇的家外有花,華早就察覺到了,而且也有了確鑿的證據。俗話說,擒賊見髒,捉姦拿雙,對於婚外戀情,只有證據是遠遠不夠的。但是,她卻從來沒有想到過去跟蹤沈勇,像許多碰到類似情況的女人那樣,去捉姦拿雙。她想,即使將沈勇和他的情人堵在被窩裡又能怎麼樣?沈勇,他的情人,包括華自己也都會感到羞辱,這就是捉姦拿雙的唯一效果!事實已經發生了,就沒有必要再去尋找細節,增強煩惱的程度,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重要的不是過程,而是最終的結果。那麼這個結果便是,沈勇他人還在家裡,但心早已經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