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驚程第一次見到邱啓冠是在自己家裡。
那時候唐驚程也纔剛上高一,讀的寄宿制學校,平時只有週末才能回來。
如果回來一般都是唐稷開車去接,可隔天晚上唐稷給她宿舍打電話,說週六有一個重要的客人要來家裡,叮囑她自己坐公車回來。
唐驚程也沒把這件事放心上,第二天一大早就從學校往家趕,要倒兩班公車,到家已經快中午,剛進門就聞到廚房飄出來的香味。
簡直香死了。
羅阿姨知道她在學校食堂吃不好,週末趁着她回來總要加菜,唐驚程將書包一放就往廚房跑,先摟着羅阿姨撒一會兒嬌,捻着做好的菜偷嘗幾口,再告訴羅阿姨這周又包了幾身髒衣服回來給她洗。
但那天羅阿姨在廚房似乎很忙,拍了她偷菜的手。
“去,樓上櫥櫃去拿兩瓶紅酒下來,你爸今天有貴客在。”
唐驚程這纔想起來昨晚父親給她打電話說家裡有人來,她抽了紙巾將捻菜的手擦乾淨,屁顛屁顛跑樓上去。
樓梯口右拐便是書房,唐驚程聽到裡面傳來父親爽朗的笑聲。
她一時好奇,到底什麼客人能讓父親如此重視?
唐驚程湊過去,象徵性地敲了兩聲門。
“進來!”唐稷在裡頭應聲。
唐驚程便推門而入,寬敞的書房,似乎也是這樣的五月好春光,父親站在書案前,而對面椅子上坐着一男子。
“來,小邱,介紹一下,這是小女唐唐。”
椅子上的男人聞言轉過身來。
唐驚程當即只想到一句詩——皎如玉樹臨風前。
面前的男子穿着最普通的白色襯衣和黑色褲子,配在一起大概許多人都會穿出老沉的腐朽味,可獨獨他能把白衣黑褲穿得如此精妙不俗。
“你好,我是邱啓冠。”他起身打招呼,笑容溫雅,嗓音也是驚人的好聽。
唐驚程當時整個就看癡了。
溫潤如玉的男子,突然出現在父親的書房裡,四周陽光彷彿都在爲他飛舞。
“你好,我叫唐驚程。”她也主動介紹,目光柔柔地定在邱啓冠臉上。
一時彷彿時間都爲之停止,在那個陽光豐盈的春日。
彼時邱啓冠三十,而立之年。
唐驚程十七,剛剛上高一,懵懵懂懂的雨季,卻爲那一眼便一頭栽了進去。
自那以後唐驚程就開始變着法地從唐稷那打聽關於邱啓冠的消息,很快就知道他是國內最有名最年輕的玉雕家之一,在美院任教,創辦了自己的個人工作室,出生殷實之家,母親是業內聲明顯赫的收藏家,經營古董生意。
最關鍵的是那會兒他還單身。
唐驚程還一度懷疑邱啓冠哪兒有問題,不然以他這麼好的條件怎麼一把年紀還單身,後來纔打聽到他之前交往了四年的女朋友剛和他分手,原因是他成天把自己悶在工作室雕那些破石頭,不解風情。
噗……不識貨的前任,正好便宜了唐驚程。
唐驚程那性格啊,向來志在必得,很快就向邱啓冠展開攻勢,先想法子從唐稷那騙到邱啓冠的號碼,再以唐稷女兒的身份找各種理由去糾纏他。
一會兒“我爸這周好忙,邱老師你來學校接我好不好?”
一會兒“我們學校要開家長會,我爸剛好出差,邱老師你來行不行?”
一會兒“邱老師學校食堂這段時間的菜好難吃,我都瘦了好幾斤了,你給我做點好吃的送來嘛!”
最過分的一次是她裝病,瞅準了唐稷在外地辦事,她深更半夜給邱啓冠打電話,電話接通了也不說話,就光哭,嚇得邱啓冠連夜趕到她家。
那會兒可是大冬天啊,外面還下着雪,她一個人在家,裹着棉乎乎的被子去開門。
邱啓冠問她怎麼回事,她縮着身子就說肚子疼,疼得想死。
邱啓冠見她臉色確實不好看,神情蕭索,額頭上還全是冷汗,以爲是腸胃炎或者盲腸炎之類的急性病,撈了她身上的棉被想摁下她肚子,結果摁來摁去哪兒都不對。
“到底哪兒疼?我帶你去醫院看看!”
狡猾的唐驚程突然踮着腳尖勾住了邱啓冠的脖子。
“邱老師,我這病去醫院也沒用。”
“怎麼沒用,至少讓醫生看看到底什麼問題!”
“沒問題,就是每個月那幾天,痛經…”
邱啓冠被她一句“痛經”氣得差點背過氣,半夜零下七八度的天氣,他冒着雪開了幾十公里路過來,居然被一小姑娘抱住說她只是痛經,何況還是孤男寡女,男女授受不親!
簡直不能忍。
邱啓冠當即就拉開掛在自己脖子上的小姑娘。
“唐唐,看在你父親的份上我才一次次迴應你,不過你該懂得適可而止!”
這男人炸毛了!
一向謙卑有禮修養極好的邱老師被她硬生生逼得炸毛了。
唐驚程先是狠狠一愣,隨後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你這話算什麼意思?什麼叫看在我父親的份上?難道你之前那麼多次幫我都只是因爲我是你朋友的女兒?”
邱啓冠被她突如其來的眼淚弄得有些亂,乾脆心一橫:“當然!”
他居然敢說“當然”!
唐驚程氣得差點將牙咬碎,推開門。
“你混蛋,滾!”
邱啓冠第一次被人罵“混蛋”,還是個小姑娘,他狠狠心轉身,真的滾了。
唐驚程當時站在門口立馬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哭了一會兒,門外的風帶着雪珠子往臉上刮,幾分刺痛之後驚醒,扔掉身上裹的棉被就衝了出去。
外面刺骨寒風,大雪紛飛。
“邱啓冠你給我站住!”
正準備上車的男人回頭,風雪中一個單薄的身影撲過來,勾住他的脖子就湊上去吻!
嘖嘖……勇士啊!
冰天雪地的夜晚,她赤腳踩在雪地裡。
吻得毫無經驗毫無章法,卻帶着少女獨有的清甜和青澀。
三十歲的老男人整個慌了,胡亂將唐驚程拉開,風雪眯住了兩個人的眼睛。
“你瘋了?”
“對,我是瘋了,就問你行不行,敢不敢?”
敢毛線啊!
那年邱啓冠三十歲,經歷過幾段不得善終的感情,雖還沒成家,但男女之間的事他已經通通知曉,可唐驚程纔不過十七歲。
十七歲,比他小了整整一圈還有餘。
“敢什麼敢?你們學校老師就這麼教你的?未成年!”他推開唐驚程。
唐驚程被風颳得幾度要摔倒,卻非要將腰桿挺直:“未成年又怎麼了?我就是喜歡你,你就給我一句話,同不同意跟我交往!”
說完就直勾勾地盯着邱啓冠。
那雙眼睛啊,被風雪吹得發寒,可裡頭的溫度卻灼熱無比。
邱啓冠感覺自己快被她點燃了,這個不要命的死丫頭,他過去雙手扶住唐驚程隨時要倒的身子:“唐唐,你還小,今晚的事我就當沒發生過,現在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醒過來什麼事都沒了,然後回學校好好唸書,以後總會遇到合適你的人!”
不愧是老師,把話講得漂亮又婉轉。
唐驚程卻不領情,甩開他的手,目光在寒風中尖利如刀。
“孬種!”
她吐了這兩個字就轉身回屋了,空留邱啓冠一人站在風雪口,看着她單薄的身影踩過厚厚的積雪,雪地裡留下一串腳印子。
屋裡的燈很快就熄了,黑夜好像再度恢復安寧,很快連那一串腳印也被新雪覆蓋掉,可邱啓冠的心神好像徹底亂了。
想想自己三十歲的年紀,什麼異性沒見過,卻輕易被一個十七歲的丫頭片子亂了心神,嚴格算來她還是個未成年。
罵的果然沒錯,孬種!
那晚之後唐驚程就大病了一場,可能是因爲心裡受傷,也可能是因爲夜裡跑出去受了涼,只是病好後她再也沒跟邱啓冠主動聯繫過,邱啓冠也沒再找過她,彼此在彼此的生活中彷彿消失了,只是偶爾能夠通過唐稷無意的隻言片語得到一點他的信息。
比如“小邱下個月要開個展了。”
比如“爸爸這週六不回來吃晚飯,小邱的作品在國外獲獎了,他請了幾個朋友吃飯。”
不過好在似乎一直沒聽到他另找女朋友的消息。
唐驚程都一度懷
疑他是不是哪裡有問題。
兩人再度見面是差不多兩年以後,高考前夕,一向成績不錯的唐驚程居然提出將來要念藝術類學校,爲此她班主任還找她專門談過,覺得以她的文化課成績讀藝術類有點可惜,不過她決議如此。
好在唐稷也支持她,於是別人在成天啃書本做習題準備迎接高考,她卻輕輕鬆鬆揹着畫板出入藝術類培訓學校,週末還能抽出時間去看一兩場畫展,高考還沒開始前唐稷就動用關係讓她提前被美院錄取。
所以說唐驚程在十九歲之前一切都順得令人嫉妒,上天對她太眷顧了,讓她有個無下限支持她的爹,有張漂亮的臉,良好的家世,更可氣的是她確實還有不錯的藝術感。
然而一切苦厄都在她十九歲那年的夏天埋了伏筆。
唐驚程出了車禍,頭顱受到撞擊,被送去醫院搶救後昏迷了三天三夜,醒過來後一切都恢復得很好,除了眼睛。
眼睛看不見了,主治醫生說腦顱淤血壓迫了視覺神經。
唐稷急得頭髮都白了一半,可唐驚程卻還整天像個沒事人似的,睡了吃,吃了吐,樂呵呵,好像天塌下來也跟她無關。
邱啓冠是在她醒過來後大概三四天左右去醫院看她的,去的時候她正坐在牀邊跟查房護士聊天,也不知道說了什麼有趣的事,她笑得在牀上捂着肚子,眼梢彎彎的,頭上還綁着一圈繃帶。
這哪兒是他想象中昏迷了三天三夜甦醒後病怏怏的模樣,她分明很樂呵嘛。
“小唐,好像有人來看你了喲。”跟她聊天的護士看到站在門口的邱啓冠。
唐驚程笑容一下就停了。
她知道肯定不是唐稷,如果是唐稷護士也應該認識他。
“他手裡有沒有帶東西?”
“沒有。”護士回答,見有人進來她也不便多留,於是拿了記錄冊出去。
唐驚程坐在牀沿聽到門口腳步聲往她這邊靠近,來人卻始終沒有說話,她不覺輕輕笑出來,脣角彎成漂亮的弧度。
“邱老師,你來啦…”聲音淡淡的,沒有驚訝,沒有波瀾,彷彿她一早就知道這個男人會來看她,在某個時間,某個場合,他會再度出現在自己生命裡。
邱啓冠卻因爲她一句“你來啦”而定在原地。
時隔兩年,他們再度見面,在她眼睛失明的情況下卻一下就能認出自己是誰,真是好厲害的姑娘,而這姑娘的厲害他兩年前也見識過,那個雨雪夾雜的夜裡她衝上來吻自己,罵他混蛋,罵他孬種,渾身都是刺,如今卻柔順地坐在夏日的暖陽下,散着長長的頭髮,彎着眉眼,脣角含笑,眼睛看不見。
即使看不見,她那雙沒有焦距的眸子才更讓邱啓冠覺得心悸,也正是因爲看不見,他纔不需要辛苦地僞裝情緒。
“這麼聰明,一下就知道是我?”
“嗯,當然,也只有你這麼不要臉,探望病人都不知道帶樣東西!”
唐驚程歪着頭,張口就又刺了邱啓冠一下。
邱啓冠被她說得啞口無言,她還不忘嗤一聲:“隨便帶束花也行啊,邱老師!”
“……”
後來唐驚程跟邱啓冠回憶,說她失明住院的那一個月裡是那幾年最開心的日子,因爲邱啓冠幾乎每天都去,煲湯,帶了他在家做好的料理。
一個月下來把她的嘴養得越發刁,一度都嫌棄羅阿姨做的東西。
也是那一個月兩人之間的關係開始發生微妙變化,儘管邱啓冠還是規規矩矩一副爲人師表的樣子,但唐驚程已經開始變得有恃無恐,逮到機會就佔邱啓冠便宜。
比如以自己看不見爲由讓邱啓冠做各種事,幫她梳頭,喂她吃飯,扣她胸口的扣子,握住她的手牽她去洗手間,更過分的是要他抱,抱她去病房樓頂乘涼。
發起瘋來更囂張,唐驚程會追着邱啓冠在走廊裡喊“邱老師,我喜歡你”,揚着手臂,挺直腰桿,也不指望這個男人會給他迴應,反正她眼睛瞎了,可以肆無忌憚的地“盲目”去喜歡。
結果住院一個月弄得整個神經內科那一層病房都知道她一個十九歲的姑娘在追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師。
簡直酷斃了,師生戀,大叔VS小蘿莉,哎喲她一個人全佔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