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關略帶唐驚程從騰衝直接入境去帕敢。
帕敢還是老樣子,依舊貧窮依舊髒亂。
只是礦區面積似乎又擴大了,隨處可見載着石頭的卡車穿梭在小路上,顛簸不平,揚起一片黃色飛塵。
霧都河兩岸丘壑起伏,成片大大小小的房屋和窩棚散落在綠樹蔥籠的山腰上。
唐驚程帶關略去看了當年那個玉器市場,值得慶幸的是那裡總算有了些變化。
原本隨處攤在路邊賣的小攤子已經不見了,用簡易石明瓦搭起來的棚子也已經被一棟寬長的平房所替代,裡面用隔板隔成一間間小商鋪,統一出租給商戶,大多賣石料,半成品和已經雕好的玉器飾物。
雲南那邊也有許多玉石商人直接來這邊淘買石料和玉器。
唐驚程帶關略穿過那片悶熱嘈雜的平房。
“帶你去看看當時爆炸的地方?”
關略捏了捏她的手指:“行,去看看。”
兩人從平房的後門出去,那間機房還在,外牆重新粉刷了一遍,但因爲長年暴曬,粉刷的地方大面積剝落,裡面明顯被燒黑的痕跡就露了出來。
唐驚程指了指她左手邊的位置:“我記得這裡有棵樹。”
如今樹沒了,原來種樹的地方裝了一根電線杆。
“還有那邊,那邊是一棟二層樓房,當時狙擊手就是躲在那棟樓的二樓朝我開槍!”
關略一時無言。
烈日當下,他只覺得手指寒涼,輕輕碰了碰唐驚程的指尖,唐驚程轉過身來,笑一聲:“不過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關略的手指便舒展開來,帶着掌腹裡的薄繭,將唐驚程的手包裹起來。
日落之時,唐驚程帶關略去了最後一個地方。
“在上面,要爬一段路。”
她徒步而上。
關略跟在身後,也不問她要去哪裡,好在山裡樹蔭厚重,倒不覺得太熱。
兩人爬了大概二十分鐘,前面是一塊開闊的空地,空地有些起伏,像個小山丘,山丘之上遍地都是鮮豔的百日紅。
“到了,就這裡!”
唐驚程停了下來。
百日紅隨風搖晃,中間攏着一座孤墳。
唐驚程走過去,跪在墳前磕了一個頭,又將關略拉近:“你也拜一下,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關略身子晃了晃,碑身是塊劈開的柚木,平滑的那邊截面朝着他們,上面用黑色墨水簡單地寫了三個字
——“唐驚程”!
“她叫尼拉,當時是她衝過去推了我一把。”
子彈沒能打到唐驚程身上,擦過她的發跡射穿對面的柴油桶。
“後來你們在現場發現的那具焦屍也是她。”
更巧的是當時尼拉也懷了四個月的身孕,而且身形和唐驚程差不多,所以這事怎麼想都是老天在幫她。
“仔細算來她應該救了我兩次!”
唐驚程的聲音淡淡,關略雙膝跪下,撐着地面認真地磕了三個頭。
離去之時土丘上開始起風,風吹起大片百日紅,像是鮮豔的花海,海浪翻騰,像是那個女孩在說話。
“你叫尼拉對不對?”
“尼拉……尼拉……”
“是不是很好看?這是藍鑽,裡面一共鑲了四顆,送給我的那個人說藍鑽代表海洋,浩瀚遼闊。”
“尼拉,鑽石是這世上最堅固的東西,而藍色代表希望,我現在把它送給你。”
“尼拉,你要像這鑽石一樣堅強。”
……
當晚兩人入住玉都賓館。
唐驚程洗完澡站在窗口看遠方,羣山林立,有成羣的礦工黑頭污臉地從礦洞裡出來,頭頂帽子上的礦燈碩亮,照着前方,成羣結隊不知要去往哪片窩棚,可挖土機和卡車的轟鳴聲還在繼續。
這裡仍然是那些統治者的天堂,多少淘玉者懷揣着一夜暴富的夢想來到這裡,又有多少貧賤的生命在這裡被人碾壓埋葬!
關略見唐驚程站在窗口久久不動,走過去摟了摟她的肩膀。
“又在看星星?”
她苦笑搖頭:“沒有。”
夜空遼遠,卻是黑沉一片。
很奇怪,唐驚程似乎在帕敢沒有見過星星。
帕敢太亂,關略只准唐驚程逗留一日,第二天一大早便坐車去密支那。
去密支那的路上唐驚程給齊崢打了電話,可他沒有接,直到中午的時候纔給她回過來。
唐驚程在電話裡提出見一面,畢竟也好久沒見了,她也難得來一趟緬甸。
關略在旁邊也聽不見齊崢在電話那頭說什麼,只知道唐驚程的表情越來越涼,最後咬了咬手指:“那你還是先辦正事吧,回頭等空了見!”
她明顯落寞地掛掉了齊崢的電話。
關略側身看她一眼,她臉色有些難看。
“那個醫生?”
“嗯。”
“沒工夫見你?”
唐驚程用手扶着後腰換了個坐姿,好一會兒,才說:“他在跟當地政府談判。”
“什麼意思?”
“當地政府不滿他們救助若開邦的羅興亞回教族,所以強令禁止他們再在當地提供服務,甚至要採取武力驅逐。”
唐驚程不能理解那些人的做法,齊崢也不理解,原本無國界醫生的服務宗旨便是不分種族,宗教和其他因素,他們秉着人道主義精神服務這世上所有需要救助的人,所以齊崢纔要與政府談判,不然若開邦當地數以萬計的艾滋病人和肺結核患者怎麼辦?
他們還等着藥物和醫生去救治。
唐驚程將頭靠到關略肩膀上,用手抱着扶着肚子。
“爲什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能簡單點?”
“因爲立場不同!”
“可在生命面前難道還有更重要的事?”
在唐驚程眼裡,生命高於一切,不分貴賤富貧,一旦立於這世上,所有人都應該學着去尊重對方。
關略心口忍不住發疼。
他十一歲進九戎臺,見夠了這世上骯髒殘忍的事,唯獨唐驚程,這個柔軟身體裡彷彿蘊含着奇妙力量的姑娘,她以慈悲爲本能,一個清亮的眼神,一句普通的話語,卻好像帶着洗滌靈魂的魔力。
關略俯身吻了吻唐驚程的額頭:“傻姑娘!”
對於密支那而言唐驚程沒有什麼值得紀念的回憶,唯一一點就是她在那裡撿回了一條命。
關略和唐驚程只在密支那逗留了一天,且那一天幾乎都留在酒店裡。
第二天從密支那直接飛蒲甘。
那個有萬千佛塔的地方啊,那個在唐驚程夢裡出現過很多次,心心念念要來的地方啊,三年前沒能成行,現在終於能夠踏上這片土地。
唐驚程一下飛機便張開手臂,任由熱浪撲面,她卻閉着眼睛仰頭對着天空吶喊:“蒲甘,我終於來見你了。”
關略站在身後拖着行李:“……”
蒲甘位於緬甸國境中部,座落在伊洛瓦底河中游左岸,是緬甸著名的歷史宗教古城和旅遊勝地,也是東南亞最重要的佛教遺址之一。
蒲甘目前分爲三部分,可以簡單地歸結爲三個鎮,鎮上已經形成了居民羣和商業點,但三鎮之外仍舊是大片的荒野之地,可見蒲甘落後貧瘠,但絲毫不影響她的美。
蒲甘有“萬塔之城”的美譽,據說早年極盛之時方圓數十公里之內共有佛塔440萬座,現今保存下來的也有約四千多座,可見蒲甘佛塔衆多。
關略和唐驚程從機場出來已經臨近黃昏,兩人先入住酒店,酒店也是唐驚程臨時選的,並不是什麼特豪華的地方,只是當地四星級,不過唐驚程很喜歡酒店的名字——“泰拉巴之門”,聽上去應該是間很有特色的酒店。
好在盛夏並不是緬甸的旅遊旺季,所以酒店房間很富餘。
唐驚程想住得高一點,關略便要了一間套房,進房間後他放下行李就去洗手間給唐驚程放熱水。
唐驚程自從踏上蒲甘這片土地之後就亢奮得不行,好像這地方有什麼讓她格外激動的東西,等關略放好熱水從洗手間出來,發現唐驚程正一人站在房間的陽臺上發愣。
關略走過去。
“水放好了,去衝一把澡。”
她一時沒聲音。
“唐驚程!”關略催,唐驚程將手扶着陽臺的木欄杆:“你看。”
“…
…”
“難怪有人說蒲甘擁有這世上最美的落日。”
關略隨着唐驚程所指方向看過去,他們所住的房間在樓頂,視線挑高,可見金色的夕陽傾瀉於叢林平原之上,遍地佛塔在餘暉中被金燦燦地點燃。
“手指之處必有浮屠”,唐驚程站在陽臺上深呼吸,清晰感受到這片廣闊土地所帶給她的安寧。
那天入住後兩人在酒店用的晚餐,晚餐之後也沒再出去逛,很早就休息了,爲第二天排得滿滿的行程養精蓄銳。
翌日關略先醒,唐驚程起來的時候發現房間已經沒人了,牀邊留了一張紙條:“我先去一樓餐廳!”
她洗漱好之後換了一身隆基去樓下找關略,穿過大廳的時候見他正在跟一美女搭訕。
兩人也不知在聊什麼,反正聊得挺開心,到後面美女還笑得甜絲絲地用手去拍關略的肩,關略也沒躲,看着已經很親密。
唐驚程站電梯門口撲哧撲哧出氣兒,男人就這德行!
關略跟那美女大概聊了幾分鐘,估計也覺得時間扯得太久了,於是低頭看了眼手錶,拿出手機給唐驚程打電話。
唐驚程手機鈴聲大作,關略這才發現她就站在電梯口正涼颼颼地看着自己。
他揣着褲兜走過去。
“來了也不說一聲!”
“看你跟美女聊得正歡呢,我敢打擾!”唐驚程口氣不溫不淡,關略已經聽出醋味了,回頭看了一眼依舊站在原地的那位美女。
美女見關略回頭又朝自己看,趕緊跟他揮手。
她揮手,關略也禮貌性地揮了一下手,唐驚程氣得嗤了一聲:“留個電話唄,回頭也好聯繫!”
關略見她這矯情的模樣就覺得特得意,他就變態地喜歡看唐驚程吃醋使性子。
“忘留了,要不我現在過去要?”說着就打算要回頭,唐驚程氣得擡手就在他胳膊上狠狠擰了一下。
關略嘶一聲。
“你敢!”
“你讓我去的啊!”
“呸,我讓你去你就去啊?那我讓你生孩子你咋不生孩子呢?”
“……”
關略無語,真是無法跟一個正處於妊娠期的孕婦講理,只能揣着褲兜不說話,他不說話唐驚程更惱火。
“嗨我怎麼不知道你還會緬甸語?”
那美女看着像是緬甸本地人吧,看他們剛纔的交流似乎零障礙。
關略眉頭挑了挑,摸了摸鼻子:“我不會緬甸語,但她會中文!”
“……”
“她是當地導遊,專門接中國遊客。”
唐驚程眸光一冷,那敢情好啊:“要不要今天我們分開行動,你讓她帶你逛?”
“可以嗎?”
“可……”唐驚程氣得一時話都有些講不連貫,咬了咬牙:“可以,我不妨礙你們!”說完自己背了雙肩包就氣鼓鼓地走了。
關略追上去:“你來真的?”
“滾你丫的蛋!”她甩開手臂就往餐廳走,先去把肚子填滿。
一頓早飯唐驚程吃得萬般委屈,一口麪包一句關略你大爺,一口牛奶一句關略你混蛋!
吃過早飯之後她獨自走出餐廳,見關略正靠在酒店門口的柱子上抽菸,白色T恤,鬆垮的褲子,緬甸早晨的太陽將他的皮膚照得油光黑亮。
他站在來來往往的人羣中間,個頭高,身姿挺拔,靠在柱子上抽菸的樣子格外顯眼,而剛纔那美女導遊果然還跟他在一起,就站在他旁邊,個子嬌小,只到他肩膀處,不知在跟他說什麼事。
沒良心的東西!
唐驚程戴上墨鏡,將頭頂包到頭上,幾乎包住大半張臉,氣鼓鼓地走出去,經過關略身側的時候頭都沒有回,徑自走到了酒店對面的馬路上。
按照原先兩人的計劃,首站便是瑞山陀塔,從酒店過去可坐當地tutu車或者專供遊人乘坐的馬車,tutu車會比較快一點,但緬甸大多都是泥路,路面顛簸,以唐驚程現在的情況不適合坐,於是她決定坐馬車。
馬車需要等。
烈日當頭,唐驚程摘了墨鏡在路邊上找了一處陰涼處,擡頭見關略不知何時也從酒店走了出來,就站在她馬路對面,剛纔那名美女導遊依舊跟在他旁邊!
唐驚程簡直氣得不行,他還真打算跟那導遊同遊蒲甘?
唐驚程瞪了一眼,假裝看不見他們,自己提着籠基的裙襬正打算坐下,旁邊卻走過來兩個頭頂託着鉢的小僧咪,他們赤着腳,身上穿着暗紅色的僧服,露出半邊黑黑瘦瘦的肩膀,小臉被太陽曬得通紅,正瞪着一雙烏黑的眼睛站在唐驚程面前。
唐驚程趕緊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裙子上的灰。
緬甸人信奉小乘佛教,他們相信輪迴,因此他們認爲私舍捐獻是積德、贖罪和表示虔誠的最好機會,也成了他們日常生活的一種精神寄託,每天一大早,緬甸各處都能見到成羣化緣的尼姑和僧侶,即使你走在鄉間也會偶遇小和尚。
像託鉢等候佈施的小僧咪更是隨處可見。
唐驚程將雙肩包打開,從裡面掏出話梅,巧克力和幾包杏仁,均勻分給面前的小僧咪。
小僧咪拿了東西便雙雙給唐驚程鞠躬,唐驚程自知無德受禮,雙手合十也給小僧咪回禮,回完禮發現馬路對面的關略也被一個小僧咪纏住了。
唐驚程就眯眼看着他,看他怎麼辦!
旁邊導遊大概跟他解釋了一下,關略開始東摸西摸掏口袋,摸了半天也不知摸了一樣什麼東西丟到了小僧咪的鉢裡,之後導遊便彎腰下去跟小僧咪說了一通什麼,小僧咪點頭,關略又摸出錢包抽了幾張緬甸幣丟進去。
唐驚程:“……”
實在看不下去了,這個俗不可耐的男人。
唐驚程重新包好頭巾,側過身去準備攔馬車,可馬車沒攔到,對面又跑過來一個小僧咪,唐驚程認得他,就剛纔關略給錢的那個,那幾張緬甸幣還在他鉢裡。
唐驚程記得自己剛纔從酒店餐廳出來的時候隨手揣了兩顆果凍,於是她將果凍摸出來放進鉢裡,轉過身去就要攔馬車,可那小僧咪卻不依不撓,追着唐驚程,上去拽住她的衣角。
唐驚程有些急:“我已經給你東西了啊,身上就剩一瓶蘇打水了。”不過說了也是白搭,小僧咪聽不懂中文,他只是固執地扯着唐驚程的衣角,然後將手伸進已經堆滿各種東西的鉢裡去掏,也不知道在掏什麼。
唐驚程有些沒耐心了,太陽太曬,她眯着眼睛:“你還要什麼?”
小僧咪聽不懂,她也只能自己翻了下白眼,用手扇着風,卻見小僧咪突然嘴角一笑,嘴裡嘀咕了一句緬甸語,嘰嘰歪歪,顯得格外興奮。
唐驚程:“……”
小僧咪在鉢裡掏了一會兒,總算掏出了什麼東西,將手伸到唐驚程面前。
“給你!”這句緬甸語唐驚程聽得懂。
是有這樣的規矩的,有時候你給僧侶佈施,僧侶若覺得你和佛有緣,也會相應送你東西。
只是唐驚程實在慚愧,她只不過給了他兩顆果凍,怎麼能要他的東西?
“謝謝,不要!”她連連擺手,用簡單的緬甸語回答,可那小僧咪扯住唐驚程的衣角不放,將手心攤開,一臉固執。
“foryou,star,blessing!”他用蹩腳的英文表達,發音很生澀。
唐驚程低頭看,整個愣在那裡。
小僧咪髒兮兮的手心裡,躺了一小顆用白玉雕出來的星星……
所有語言彷彿在那一刻全部消失。
唐驚程用手捂住嘴,有些喘不過氣,擡頭看馬路對面那個男人,他也正眯着眼睛在看自己。
蒲甘的陽光傾瀉而下,她聽到生命神聖的聲音。
從小僧咪手裡接過那顆星星。
關略穿過馬路走到唐驚程面前……
他曾給過她許多星星,用吸管折的,用煙盒疊的,如今是用玉雕的。
“又哭什麼哭?”關略嗤笑着,從她手裡拿過那顆星星。
“左手給我!”
唐驚程只顧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說話。
關略無奈,只能自己撈了她的左手,將她無名指上那枚素環取下來。
素環中間有個孔,也不知道他從哪裡學來的本事,星星另一面鑿出了一小截圓形凸起,凸起下端用薄薄的銀圈固定住,銀圈周圍帶了一圈爪子,他剛好將那截凸起扣進素環的小孔裡,
然後下端一圈爪子沿着孔的邊緣摁下去,這樣便能將那顆星星牢牢鑲在戒指裡。
做完這一切,他再將帶着星星的戒指重新套到唐驚程的無名指上。
“好了,大功告成!本來一早就要給你的,但我實在不適合做這種手藝活,一個素圈我就做了一個月。”
後面這顆星星他怎麼都倒騰不出來了,工藝太“複雜”,他只能先把素圈套唐驚程手上!
原本是應該等整個戒指全部做好再送給她的,可誰知道她那麼猴急要他娶,只能先用半成品的圈圈套住她。
說白了關略當時也是怕晚了這姑娘得跑。
唐驚程看着手指上那枚星星,玉體通透,在陽光下閃着晶瑩的光。
“foryou,star,blessing!”
他給她的星星,借用佛緣之手,誰說這個男人不懂浪漫?
唐驚程已經泣不成聲。
關略低頭用指腹擦着她的眼角:“越來越嬌氣!”
唐驚程握拳,擡手就在關略肩膀上捶了一下,都是被他惹出來的事!
兩人在蒲甘玩了好多天。
幾千座佛塔,唐驚程是不可能一一逛的,只能挑有代表性地逛一下。
第一天去了瑞山陀塔,在塔上所有人都面向同一個方向,無數赭紅色古塔、滿地的寺廟,散落一地的陽光灑在這塊斑駁貧瘠卻又廣遼的土地上。
緬甸最有名的臥佛就藏於瑞山陀塔,唐驚程跟着小僧侶去塔裡給臥佛點燈。
黑暗的塔內,巨大的臥佛躺在裡面,佛體陳舊斑駁,唐驚程將點燃的蠟燭置於臥佛前面的小碗中,幾百只小碗裡都燃了光,光影搖晃,照亮她恬靜美麗的臉龐。
第二日去素威庫吉佛塔(Shwegugyi)敲鐘,祈福。
瑪哈菩堤塔牆的外壁上用磚砌出一個個內凹的方型神龕,裡面各有一尊坐佛,唐驚程光着腳一一叩拜。
關略就跟在她身後,爲她提鞋子拎包,第一次領教這姑娘在佛祖面前這麼虔誠,好像平日裡那些張揚的個性全都收乾淨了,跪在佛前的唐驚程雙目緊閉,頭上包的淺粉色絲巾被風吹起一點邊角,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有時候佛塔門口還會有賣明信片的當地老嫗或者孩童,每每看到這些人唐驚程都會停下來,買幾張明信片,然後趴在陳舊的老牆上認真寫完他們。
那會兒關略才發覺她這麼幼稚,更何況她哪來那麼多朋友啊?
誰都被她寫了一遍了,虞歡喜,蘇訣,齊崢,雅岜,阿喜,寧伯,就連以前她在蘇梵工作時認識的戚潔都給她寄了明信片。
最後實在沒人可寫了,關略就見她咬着筆頭坐在地上犯難,身後是斑駁的塔底,四方佛窯,雕着千奇百怪的動物,她就背靠着那些動物和佛窯,將明信片置於膝蓋上,一筆一劃地寫下最後一個名字——邱玥儀……
彼時塔前的杜鵑花已經開滿了,樹蔭搖曳,陽光散在她認真而又靜柔的臉上。
……
兩人在蒲甘呆了差不多一週時間,離開前的最後一個黃昏,他們去坐了一次熱氣球。
原本唐驚程是不允許上去的,因爲她是孕婦,可經不住軟磨硬泡,關略給了許多小費,還簽了“生死狀”,最後工作人員才放她上去。
所以有時候想想他也挺由着她的,由着她這般胡來,可去緬甸如果不坐熱氣球,簡直白去一趟。
熱氣球飛在蒲甘的上空,眼底便是如畫卷一樣的風景,落日斜陽,絢爛的金光鍍在這片土地上,萬千塔林高高矮矮地矗立在山河和荒野之中,華美,蒼涼,卻又令人震撼。
唐驚程在蒲甘的這幾天,每晚洗完澡都會站在房間的陽臺看星星。
蒲甘的夜也分外漂亮,天上星空遼闊,地上是塔林裡透出來的點點燈光,一片片蔓延過去,最後與天際連成一片,已經分不出哪些是燈,哪些是星星。
這已經是她留在蒲甘的最後一晚了。
關略衝過澡後套了條褲子走過去,唐驚程放眼看着遠方,面有不捨。
“真不想走!”
關略笑了笑,從背後將她攬到自己懷裡。
“以後還會有機會來。”
“嗯,等孩子出生,帶他一起!”
關略溫熱的手掌貼在唐驚程隆起的小腹上,輕輕摩挲,再將她的身子轉過來。
“好,一起!”遂低頭吻下去,帶着他口中剛刷過牙的薄荷味,攏着她柔軟的身體和滿天星光。
自從唐驚程查出懷孕開始兩人便沒做過,關略其實屬於做事很謹慎的那種,加上他也知道自己沒輕沒重,所以忍得再辛苦他也不碰。
那晚照樣,只是唐驚程想要,畢竟這麼好的夜色,這麼漂亮的地方。
他經不住她折騰,便將她置於牀上,吻遍她全身,像她跪於佛前那般虔誠,唐驚程差點被他弄得氣息頂不上。
大概無人能夠體會她的感覺,像是睡在塔林中間,空氣中有檀香的氣息,佛音繞着星光,她與她所愛的男人十指扣緊,在享受這世間最美妙的事。
罪孽啊,罪孽!
從緬甸回雲凌的航班上,唐驚程靠在關略肩頭,左手攤着,無名指上那顆星星分外亮。
有時候她會覺得這個男人很神奇。
她沒想過他會用這種方式給她戴戒指。
“問你,這顆星星你做了多久?”
關略撓了撓額頭:“差不多三個月吧。”
幾乎從春天做到夏天。
唐驚程噗嗤笑他:“那還真是天賦不行,就這麼一顆星星我半小時就能搞定!”
“你不一樣,你是吃這口飯的!”
精細活兒,關略當時爲了雕出這顆星星可沒少折騰,前後找了好幾個玉雕師教,廢了好些玉料,真是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整出這麼一顆還能拿得出手的玩意兒。
唐驚程將左手手指彎曲,被關略握着,又問:“怎麼會想到要給我雕這麼一顆星星?”
“嗯,好久之前了。”
“什麼?”
“還記不記得阿喜生日那次?我去玉器行給他買了一塊平安扣,當時櫃檯裡剛好擺了一條鏈子,鍊墜就是一顆玉雕的星星!”
就是那根鏈子給了關略靈感。
唐驚程立馬從他懷裡爬起來,阿喜生日可是去年的事啊。
“…那這麼說來你很早就想娶我了?”
關略嗤了一聲:“你覺得可能?”
“……”
當時她可是“沈春光”!
“我那次想直接給你買那條鏈子,畢竟答應過你的嘛,想睡你就得給你送星星!”
唐驚程一時沒反應過來,半秒,拳頭揮過去。
“你大爺的,怎麼這麼不要臉?”
可仔細想想,媽的還不如送她那根鏈子呢?後來他給她送了什麼?吸管折的,紙盒疊的,怎麼看都是很隨便的敷衍!
飛機從緬甸上空飛離的時候,機艙裡響起一段焚音。
大概願意去緬甸那種窮苦之地的人,內心多少有些信仰,關略摟着懷裡的唐驚程,手指無意識地捏着她腕上掛的那枚玉鑰匙,問:“你真的信佛?”
唐驚程沒吱聲,過了很久,她才說:“我不是信佛,佛不能救贖我們,但佛認爲文明的真諦不在於需求增多,而在於人格純淨,我覺得他說得對,所以我願意追隨!”
唐驚程這些年經歷過這麼多事。
當初邱啓冠剛去世的時候,她萬念俱灰,覺得生死寥寥,卻在“意外”之中遇到了關略。
那時候她把關略當成自己的救贖。
真相大白之後,她知道了邱啓冠的死因,決定離開這個男人,卻又意外發現自己懷孕,於是離開雲凌來了緬甸,行走在芸芸衆僧侶中,跪拜,祈福。
那時候她把佛祖當成自己的救贖。
後來被葉覃陷害遭遇爆炸,她靠不甘和怨憎撐了三年,計劃回來復仇。
那時候她把仇恨當成自己的救贖。
而如今,所有苦難都遭受了一遍,她躺在關略懷裡,腹中懷着他的孩子,終於明白,這世上沒有佛,只有信仰。
你信什麼,什麼便是你的指引。
而這次,唐驚程終於明白,誰都救贖不了她。
唯一能渡自己的,唯獨心裡的信念!
信念在,行善,不貪婪,便可得圓滿!
——【全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