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紅極一時的人與物往往都會成爲許多人筆誅墨伐的討伐對象,華光美術學院就有這樣的一面塗鴉牆,自第一次被塗鴉開始,就承載了無數人對它的討伐和各種各樣的詬病。(
但誰在乎呢?它依舊牢牢的把持在面東的牆壁上,醇厚的油料在一年年的疊加下,埋上了厚重的味道,在朝陽下,張揚着表面的晶瑩與浮誇,無視世人的嘲諷,最終將融匯成歷史的刻紋,在多年後,變化成讓世人望而生畏的地方。
童姚的教室窗戶正對着那面因爲塗鴉而賦予了神格化的牆,每當童姚將頭轉向窗子向外望時,那面牆都在提醒着她,你是不平凡的,從進入那扇門之後,平凡就再也無法拉扯你,你的未來,註定會與平凡背道而馳。
童姚偶爾也會爲這面牆帶給她的壓力感到惶恐,但更多的時候,她是自豪的,因爲那扇門,是隻有天之驕子才能走進的地方。是一路過五關斬六將,披荊斬棘十數年才換來的榮耀。
朝陽透過窗櫺照射下來,在童姚的腳邊留下一塊明亮的耀眼的光斑,就像是來自天堂的階梯,匍匐在她腳下。
如果世間真的有預言這回事的話,此時,可能正在上演着某種無聲的預言。
當然,在世界面前,她暫時還太過稚嫩了。這個時間裡,會神聖的人不是她,也不會是她那個萬年吊車尾的死黨項詩雨,當然也不是那個太陽王子一樣的陳逝水。是誰呢?當然是老師,無論這個老師的後綴有沒有標緻華麗的教授二字,在學生們的面前,他們都是神聖而不可侵犯的。(
當然,如果有人會二到視學分和畢業證如無物的話,老師神馬的,的確可以把他視作浮雲。
“這堂課,老師不想講那些更標新立異,更突破求新的東西,無論任何技術,都只是對藝術表達的一個工具。想要成爲一名傑出的藝術家,無論是繪畫、攝影,還是更商業化的環境藝術設計,靈魂,永遠是高於所有技巧之上的。”老教授坐在講臺前,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着這樣的話,沒什麼鼓勵的成分,也沒有任何情緒上的變化。玩藝術的人,很多都不是一個成功的演說家,越老越是如此。
“下面,把上節課我留給你們的課業拿出來,希望這裡有一兩個足夠優秀的學生,可以讓我看到藝術的靈魂。——對了,還有一件事。因爲一些原因,我需要一個新的助理,這個人選,將會在今天的課業檢查裡產生。”老教授慢條斯理的話在教室裡引來了軒然大波,幾個慣常偷懶的學生此刻幾乎可以用捶胸跺足來形容。老教授是學院裡公認的藝術大師,年逾七十歲古稀之年的他,早就不必再呆在這個學院裡教課,所以工資什麼的,他根本不在乎。支撐他繼續教書的,完全是那一份源於對藝術的熱愛!如果可以在他的身邊做一名助理,即便什麼都沒有學到都不要緊,僅僅是這個稱謂,就足以讓那個學員在畢業後,輕鬆找到一份光鮮耀眼的工作。
或許,在老教授的身上,體現出了老師爲什麼會被形容成蠟燭的道理。
每一個老師都是值得尊敬的,越老越是如此,即便有些不近人情也是一樣。(
教室裡的空氣在這個瞬間彷彿化作了滾燙炙熱的沸水,而同學們集體變成了青蛙,在沸水中七蹦八跳的折騰開了。童姚也是七蹦八跳的,不過不是動作,是她的心跳。
童姚整個人此時已經呆愣住了。她終於想起了一件被她遺忘了很久的事情,原來,上週的課程裡,老教授曾經留下了一個作業,讓大家用攝影去表達靈魂,表達出對藝術的執着。
怎麼辦?童姚覺得自己渾身的力氣都在這一刻麻掉了,她甚至毫不費力的回憶起老教授訓斥的上一個女學員時,那女學員痛哭流涕一副哀傷欲死的模樣。
不難想象,今天的童姚很可能會重蹈覆轍所有女學員都稱之爲噩夢的遭遇,然後在接下來漫長的學習生涯裡,被學院裡所有的人描繪成污點的學院之恥。
絕對是生不如死的遭遇,童姚可不敢活在那樣可怕的噩夢裡。
雖然有些對不起教授,但事急從權!或者,可以拿之前的課業照片濫竽充數?童姚悄悄打開自己的文件夾,剛把手摸向一張舊日的照片,那一邊,教授的聲音便炸雷般的響徹在她的心底,她的手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下,不是因爲教授的音量,而是內容:“這是一張四天前拍攝的照片,而我的作業是在三天前留下的。這就是你對藝術的態度嗎?你在欺騙我,欺騙藝術。這學期你的學分將會是零。好了,下一位。”
那作弊被發現學生的慘嚎就像是死神敲響的喪鐘,童姚望着教授徐徐不變的腳步覺得自己的心跳都彷彿粘在了教授的腳底板,隨着他的起落蹦跳着,一下,一下……
怎麼辦!童姚抓住自己的頭髮,臉上痛苦的表情絲毫不比失戀輕鬆。(
童姚惡狠狠的瞪了項詩雨一眼,“這些話,你可以留到明年今日,給我上墳的時候說!”
項詩雨吐了吐舌頭,賊眉鼠眼的四下瞧了個遍,確定沒有人注意到她倆後,從自己文件夾裡偷偷拽出一張打印好的照片遞向童姚,“幸好身爲好姐妹的我最近迷戀上了宮洺,所以做什麼事情都學着做兩手準備,給,這就是我的第二手準備,另一份課業照片,上面的日期可是絕對沒問題的喲。”
咦?難道項詩雨一直隱藏身份,她的真實身份,其實是智商離譜情商妖孽的顧裡?
童姚看着那張彷彿及時雨一樣的課業照片,眼睛都依稀溼潤了,她懷疑,自己此刻柔弱的表情,一定特別的林蕭……
“哼!難道你以爲我已經老到連照片是哪一個同學拍攝出來的都分不清了嗎!你們兩個,這學期的學分歸零!藝術,不是讓你們來褻瀆的!”老教授對作弊的事情一向深惡痛疾,他那個時代的人,一生不可避免的犯下了很多錯誤,無論是否真的錯了。或許是人生的經歷遭遇讓他變得格外的嚴肅,對藝術的執着近乎到了某種偏執的程度。(
項詩雨和童姚默默對視了一眼,看着彼此中間的那張課業照片,默契的讓它回到了它應該留在的位置上。
童姚看着越來越近的老教授,胸腔裡就像是掀起了一道龍捲風,心臟在風暴的中央脆弱的躲閃着,不知道哪一刻就會被撕成粉碎。
不行!不能坐以待斃!就算是被一時恥笑也顧不得了。
童姚拿出相機,將長鏡頭對準自己的臉,便準備用一張極度爲藝術學生所不恥的自拍照來矇混過關。
不得不說,對於攝影系來說,自拍雖然無恥點,但誰能說這不是照片呢?至於有多少藝術成分嘛,見仁見智。
“你這張自拍照想要表達什麼?是你充滿生活味道的酒糟鼻還是那張長得很抽象的臉?”老教授來到了一個慣常偷懶的男學生面前,很難得的說了個冷笑話,那男學生也隨着老教授的話沒皮沒臉的笑了起來。
童姚扶着快門的手指無力的鬆了下來,她在心裡仔細對比了一下自己和那個男同學的臉皮厚實程度,最後毫無懸念的承認,對方比她無恥多了。
若是被老教授用那樣子的話誇獎一番自己,那自己可真的是活不下去了。
救命呀!這時候誰可以救救我,我寧願以身相許!童姚心裡悲催的掙扎着。
“恩,這是一張很不錯的照片。如果沒猜錯,你拍攝的,應該是你的母親。”老教授來到了陳逝水的面前,意外卻並不出乎預料的停下了腳步,第一個算是肯定的話留給了他的作品,並且用的是肯定的語氣,不是一個問句。
陳逝水從椅子上站起,尊敬的回答着,“是的,我認爲,藝術就是愛,而世界上最偉大的愛,就是母愛。”
老教授點點頭,邁開腳步,向着之後的學生走去。所有人在這一刻都差不多認定了這次競爭的結局,應該會是陳逝水成爲老教授的助理。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
老教授並不高大的身影像是在遊弋着的死神,終於走到了童姚的面前。
童姚彷彿感覺到死神的鐮刀正惡狠狠的瞄着自己的後頸,隨時等待給自己致命的一擊,頭顱飛,血灑考場。
“你的作品呢?”老教授沒有顯示出不耐煩的情緒,用他一貫平常的語氣問童姚。
童姚張開嘴欲言又止,她很想跟老教授坦白,說自己忘記了有課業這件事。可這話她實在是說不出來。她覺得,這句話有着作死的魔力。
“童姚同學,不要緊張,我們的教授是一個慈愛的人,沒有作品是會被不接受的。”陳逝水的話輕柔的飄來,就像是夏日炎熱中一縷清涼的微風,吹進了童姚的心。那隱藏在心底狂暴着的龍捲風竟在這一縷溫柔下化作了渦輪式的空調,吹出你任何想要的愜意來。
童姚被陳逝水鼓舞了,她在這一刻忽然想到,她還有一個選擇,儘管不可能是一個好的選擇,但至少,那的確是自己的作品,某種程度來說,是作品的,沒錯。
“教授,這是我的作品,對不起,因爲早上才完成,所以還沒來得及打印。請您稍等。”童姚將閃存卡里的那張屬於白小瘋的罪證放進電腦裡,打了出來。
老教授沒有催促童姚,他很多時候都是一個慈祥的人,就如同陳逝水說的那樣,除了在藝術上的偏執外。
那張被輔以娃娃的一頁日記出現在了A4彩印紙中,沒有誇張的色調,沒有複雜的構成,沒有繁複的景深,放在普通人眼裡,這是一張極普通的照片,普通到讓人只看一眼便提不起勁兒的會將它翻過去。
但老教授看着這樣一張照片,卻出乎意料的沉默了許多,“願此生,只留餘香,不留傷……你有一個很好的模特。”老教授佈滿溝壑一樣深沉皺紋的臉溫和的笑了,“這,纔是我說的靈魂,屬於藝術的靈魂。”
哇——教室裡所有人都在這一刻驚訝,老教授的話前所未有的評價,震驚了所有人,包括陳逝水。
同時,所有人都在好奇,那篇日記,寫了什麼?又是誰書寫的呢?
怎麼可能?靈魂?藝術的靈魂?童姚呆呆的看着老教授交還給自己的照片,那裡【我鄙視你】的布偶還彷彿正在聲嘶力竭的無聲叫嚷着,可,那篇不置一詞、靜靜沉默的日記,在這一刻,卻彷彿染上了靈魂的力量,像是有一個靈魂正在其中掙扎着想要躍出紙上,卻只能一次一次的,深陷其中。
白小瘋,你,在幹什麼呢?會像是一隻孤狼一樣嗎,躲藏在別人看不見的暗處,用自己的舌頭舔息着那道被藏得深深的傷口……
童姚將頭轉向窗外,那裡,晶瑩耀眼的塗鴉牆依然在朝陽裡向世人展露着它最浮誇的一面。
留給歷史吧,如果無人在乎的話。這面牆,會這般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