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上山脊,路衡遠遠就看到了跪在山神廟臺階下的女人。那是一直守在蘇顏身邊的其瑛姑娘。洗硯閣的人,理當是殷仲信得過的手下。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看到她,不知怎麼就想起了青梅曾影影綽綽地跟他說起過的話:其瑛對她們態度十分古怪,有點不喜歡似的。
路衡原本是打算找個機會私底下問一問,洗硯閣的人對於殷仲的調配是不是開始有些陽奉陰違了。但是迎娶的車駕抵達長安之後,他們便一直忙忙碌碌的,這樣的問題不知不覺就忘在了腦後。昨夜山神廟中,衆人都中了毒,她和銀槍卻安然無恙。如果這可以勉強用沒有喝水來解釋的話,那她明明追了出去卻又無功而返,就多少有些蹊蹺了。難道真如他所預料的那樣,洗硯閣要翻天了麼?
路衡摸了摸下巴上剛冒出來的胡茬,若有所思地收住了腳步。
廟門敞開着,殷仲不知在和什麼人說話,聲音冷冰冰的。
路衡正猶豫要不要進去,卻見傅宣低着腦袋從山神廟後面轉了出來。看見他,連忙過來拉住他的胳膊往外走。路過那個跪地的女人時,連看都沒有多看一眼。路衡不由得暗暗納罕,傅宣向來是最會憐香惜玉的人,這個舉動……實在是有點不符合他的風格。
“怎麼了?”路衡壓低了聲音問。
傅宣搖了搖頭。
路衡又問:“子仲在和誰發火呢?你聽他的聲音,冷冰冰的。”
傅宣淡淡地說:“是銀槍。”
路衡心裡砰然一跳,難不成真讓他給料中了麼?他瞥了一眼跪在臺階下的女人,輕聲問道:“因爲這一個?”
“大概吧。”傅宣撇了撇嘴,轉頭問道:“找的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路衡的神色微微有些懊惱:“那麼大的雨,什麼痕跡都沒有留下。如果當時能追出去……”說到這裡,又想起銀槍和其瑛都沒有中毒,但是一個沒有追,一個追出去了卻又空手回來,不由得長長一嘆:“好好一樁喜事,怎麼就鬧成了這個樣子呢?”
聽到他嘆氣,傅宣皺着眉頭說道:“這個人很懂藥理。他下在咱們水裡的東西我讓許爺驗過了。大哥,咱們遇上的可是施藥的高手啊。而且,咱們這裡有他們的人,這是鐵定無疑的事。問題是:到底是子仲招惹了仇家?還是周將軍那邊招惹了仇家?”
“施藥的高手?”路衡微微一怔:“許爺能否從藥上找到什麼線索?”
傅宣微微嘆氣:“他在找。但是需要時間。”
山神廟裡,銀槍仍然跪着,但是他的後背挺得筆直。這樣的一個姿勢看在殷仲的眼裡,就多少帶出了幾分不服氣的意思。
殷仲疲乏地擺了擺手:“我再沒有什麼話要說了,你走吧。”
銀槍固執地一動不動。
“走吧,”殷仲閉了閉眼,一時間心力交瘁:“我真的不想再看見你們了。我母親雖然請你們來保護我,但是並沒有說我不可以解除這種約定的關係。我一個落魄的武將,也沒有什麼需要保護的。咱們兄弟一場,好聚好散吧。”
“屬下所做的一起都是爲了……”銀槍低着頭,語氣卻絲毫沒有動搖。
“爲了我好?”殷仲慘然一笑:“是嗎?那你說說你到底怎麼爲我好?做爲朋友,沒有聽說過這樣幾次三番落井下石的;做爲屬下,也沒有聽說誰家的屬下偷樑換柱,竟然連主上的命令都敢陽奉陰違的。若是在霸上,我早就斬了你的人頭示衆了!”話說到最後,語氣中已帶出了陰戾之氣。
聽到“陽奉陰違”幾個字,銀槍下意識地擡起頭想爲自己辯解,在看到殷仲鬢邊一夜間多出來的縷縷灰髮時,慢慢地變軟了視線,重又低下了頭。
“我問過你跟去的人是不是穩妥可靠,你當時怎麼回答我的?你沒有告訴我派去的人是其瑛也就罷了,到了長安你還百般遮掩,若不是昨夜她自己出來,我只怕到現在還不知道你安排的人是她。你明明知道其瑛被我拒絕心中懷着怨恨,卻偏偏把她派到阿顏的身邊——你這份心思,實在讓我害怕。”殷仲繞到了殘破的供桌前面,揹着手彷彿在打量神像的樣子,聲音裡卻是壓抑不住的怒氣:“我對你的信任,你辜負得還真是徹底。銀槍,你這樣做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銀槍的肩頭微微一抖。
“我是行伍出身的人,只知道軍令如山,只知道既然接下了命令便要絕對服從。”殷仲的聲音漸漸平緩了下來,卻字字如刀:“我已經爲了你破過例了。銀槍,我也算對得起你。今後我和洗硯閣兩無干涉,你好自爲之吧。”話音未落,一塊青銅令牌“啪”地一聲丟在了銀槍面前的地上。那是他母親留給他的遺物,是他和洗硯閣之間唯一的紐帶。
銀槍面色大變,膝行兩步一把抓住了殷仲的袍角:“將軍……”話未說完,便見眼前閃過一道銀光,伴隨着撕拉一聲輕響,殷仲的掌刀已經削下了一幅袍角。
割袍斷義。
銀槍茫然地拿着那幅袍角,雙手微微顫抖。一擡頭,殷仲卻已經走了出去。連看都沒有再看他一眼。
臺階下,面色灰敗的其瑛抽出長劍便向自己頸上抹去。然而長劍還沒有觸及皮膚,便被殷仲的長袖拂開了。其瑛怔了一怔,眼中驟然間亮起了極耀眼的火花:“將軍……”
殷仲卻沒有看她。他的神情淡漠如昔。但他說出的話,卻讓她剛剛聚在一起的那一點點希翼剎那之間灰飛煙滅:“勞煩這位女俠,自盡的話請另外找個地方。殷某在御前已經夠落魄的了,實在擔不起人命這麼重的罪名。”
其瑛手裡的劍“當”地一聲落在地上。她的手徒然地擡了擡,,也不知是想要抓住殷仲,還是想要撿起地上的長劍。而殷仲卻已毫不遲疑地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沒有責怪,卻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
一滴鮮紅的血滴順着她緊咬的脣邊慢慢地滑落下來,順着下巴滴落在她身前的泥土地上,其瑛清楚地聽到了它發出的那一聲輕微的聲響。
象她的心碎裂的聲音。
天色微明的時候,一行人終於趕到了血衣門位於巴郡的臨時居所。十分偏僻的一處院落,出入都不會惹人注目。
顧血衣正在前廳聽屬下交待更換馬匹的情況,隨侍的江鷂卻步履匆匆地自外面搶了進來。顧血衣看到他急匆匆的樣子,擺擺手揮退了其餘的屬下,皺着眉頭問道:“慌慌張張的,你又是怎麼了?”
江鷂忙說:“那位周姑娘從半夜就開始發燒了。大概是淋了雨的緣故,這會兒燒得人都要糊塗了。”
顧血衣輕輕哼了一聲,“官家小姐,果然嬌弱啊。”
江鷂偷偷瞥了他一眼,心裡卻十分迷惑。昨晚撤出山神廟,沒走多遠顧血衣就把這個女人甩給了屬下來看守,連看都懶得多看一眼——既然如此,又何必費盡心機擄了她來呢?江鷂一直以爲是……
顧血衣彷彿猜到了他心裡的疑惑,帶着警告的意味的目光淡淡瞥了他一眼:“我不過是想給殷仲一點教訓罷了。這個女人就由你來照看,不要讓她死了就好。”
江鷂又是一愣。這個理由,還真是……
“去吧”顧血衣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讓他們加快速度,此地不可久留。”
江鷂應了一聲,退了兩步又遲疑地裝身問道:“可是那位姑娘……”
“你去找輛馬車好了。”顧血衣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別讓她死了,也別讓她跑了。”
江鷂退了出去。顧血衣望着他匆匆離去的背影,心底裡忽然就浮起了一絲絲的不確定。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想抓住些什麼呢?
自己這麼做,究竟想要幹什麼呢?
凝望的目光漸漸變得茫然。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在嘴邊,就在剛纔回答江鷂的那句話裡。可是……那又似乎並不是真正的答案……。那麼爲了什麼呢?那個人消失了,他和殷仲之間也就沒有了關係,可是自己偏偏又人爲地想要抓住些什麼。難道自己真的是這樣惡劣的一個人,自己陷入了泥潭,就見不得別人過得好,非要把他也拉進來一同受罪嗎?
顧血衣微微嘆氣,第一百次地問自己:殷仲娶親有什麼不對呢?他把邂逅的一個女子忘在腦後,重新和另外的一個女人開始生活又有什麼不應該的呢?
說來說去,只是嫉妒吧。高傲如他,從來也不肯向自己承認他是在嫉妒。嫉妒他落魄至此也可以活得那麼驕傲;嫉妒他明明連支配自己命運的權利都沒有,卻還是有那麼多的人視他爲戰神一般的存在;嫉妒他比自己更早一步出現在了她的生命裡;嫉妒他可以理直氣壯地說:“阿顏,回來!”
甚至,嫉妒他可以薄情得這麼徹底……
而那個人也許再也無法回來了。無論顧血衣做了什麼,都無法去撼動這樣的一個結局。那麼他所做的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呢?
顧血衣仰望着暴雨過後的萬里晴空,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