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偉和陳秋生打了一架。他們是在*場上練的拳腳,一對一,男人的方式。
天子事先並不知情,事後也不知道兩人到底是因爲什麼在*場的草地上拳腳相向,你死我活。他是在陳秋生的宿舍看到他的,陳秋生眼睛紅腫,臉上有好幾處劃痕,手臂上也青一塊紫一塊的。馬保義正在用毛巾蘸了水給他擦拭血跡。陳秋生坐在鋪位上,神采飛揚地大吹大擂。他誇張地舞動着拳頭,好像於胖還在前方一樣:那頭豬,被我整得屁滾尿流。我先飛起一腿把他踢倒在地,然後騎到身上打得他臉上開花。那衰人急了亂踢亂抓,笨得要命……
天子心裡明白,打架根本就無輸贏。兩頭髮怒的獅子攪在一起肯定是兩敗俱傷,否則秋生的傷又是怎麼來的。雖然不贊同用武力解決問題,但秋生能挺身站出來和於偉真刀真槍地幹,天子心裡還是覺得他夠義氣,是兄弟。馬保義也在一旁打氣:兄弟好樣的,真給咱們出氣,下次碰到了再教訓那小子一頓。
天子不敢旗幟鮮明地和於偉作對,他們在一個班,事情做過了火對他是十分不利的。
那件事是高一下半學期發生的。天子在學校不顯山不露水低調地學習生活,倒沒有出什麼岔子。於偉沒有再找他的麻煩,有時還像哥們一樣和他開些玩笑。天子開始把注意力放到學習上,他和大多數同學一樣,循規蹈矩地上課下課,認真聽講,仔細筆記,不懂就問,觸類旁通,所以成績突飛猛進,沒過多長時間就超過了於偉。
和於偉作對的是陳秋生和馬保義。
於陳二人打架的事,雙方都沒有讓學校老師知道。他們都明白,老師摻和進來絕對不是一件妙事。就像黑幫火拼一樣,警察是他們最不希望看到的人。
於偉從來沒有吃過這種虧,後來找了個機會堵上陳秋生黑天昏地地打了一頓。他的兄弟拿着木棒指着陳秋生的臉威脅道:很能打是不是,現在怎麼焉了?再*找事兒我把你腿打折。
仗着人多欺負人,完全不是君子之爭。陳秋生也混了一幫兄弟,平時抽菸喝酒玩在一塊兒關係很鐵。當天晚上抄了傢伙滿校園尋於偉。一夥人把於偉堵在男廁裡也打得暢快無比,十分出氣。馬保義叫了天子一起去,天子找了個藉口推了過去。
冤仇宜解不宜結,可樑子結下了也不好化解。兩幫人一招一式你來我往,竟打來打去打到了高三。回頭再看他們的成績,當然是慘不忍睹。於偉的學習成績由入學的前幾名退到倒數幾名,馬、陳二人更是無心學習,和一幫結識的兄弟混在一起成了班上典型的老油條。
可他們都不再煩天子了。於偉一夥人從來沒見天子和仇人明目張膽地站在一條線上,心想這傢伙倒也識趣。馬、陳二人在兩年的摔打中也漸漸冷淡了天子,覺得他夠不上朋友。天子夾在中間,不敢輕舉妄動,索性把精力全放在了學習上,成天泡在教室裡看書做作業,晚上回宿舍的時間也很晚。
如果照這種情況發展下去,不久的將來可能是這麼一回事:於偉、陳秋生、馬保義高考後會紛紛落榜,而天子十拿九穩地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從此,他們人生的發展軌跡會截然不同,馬、陳二人前景黯淡,天子則繼續擁有着一個輝煌的夢。
天子命運的轉變皆源自一起案件的偵破。
其實案子本身和天子是風馬牛不相及。那是一個陳年舊案,案發時間距今至少也有兩三年,那時的天子可能還奔跑在上初中的路上。
是一起婦女被殺案件,案子其實很簡單,之所以遲遲未破案,是因爲被害人的屍體藏得比較隱蔽,很長時間都沒有被人發現。屍體是藏在金沙江上游一個樹木叢生的林子裡,塞進了一個山洞,並用土埋得很深。要不是一場泥石流沖壞了山洞,衝出了屍體,這位被害婦女只能孤寂地躺在泥土裡不見天日。
屍體被衝下了山坡,衝進了金沙江,並順利地開始了金沙江漂游。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是大炮,也就是被水淹了的老黃家黃澤山的唯一的兒子。
天子對屍體的事一無所知,但對大炮被淹一事清清楚楚,至今記憶猶新。他也記得自己曾經問過一位年輕警察屍體的事兒,年輕警察叫他不要問那麼多,理由是他還是一個小孩子。
不過小孩子的恐懼感比起大人來似乎更甚,那具女屍曾經讓天子夜夜做噩夢,尿溼了褲子。而且那種糟糕的狀態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他習慣了高中的集體生活,全神於學習之後,才漸漸地淡忘了那具女屍,淡忘了那隻慘白的手。他也慢慢不再尿牀,不用每天清晨躲在被窩裡偷偷地換內褲。
殺人兇手是一個慣犯,慣犯作案累累,心狠手辣。所以,在再次落網後,他自知罪孽太深性命難保,索性把自己犯的案一件件抖了出來。其中,捎帶着就把殺害一名妓女的事給供了。那妓女就是兩年前在金沙江裡被一羣孩子發現的女屍的主人。
大家都沒有想到她是一名妓女,警察也只是推測她是因被搶劫而慘遭殺害的,被埋在深山老林裡,藉助自然的力量重見天日得以昭雪。罪犯說:我越獄後,沿着金沙江往上*。不久又搶劫了幾個司機,後來寂寞難耐就招了一位汽車旅店的小姐玩,可她認出了我。我當時一驚慌就把她殺了,是用刀捅死的,深夜背到了一個林子裡悄悄地埋了。
警察取證後才知道罪犯並沒有撒謊,她的確是一個小姐,一個出賣**的妓女。
這案子因太離奇而上了地方小報,小報記者抓住了一點:深埋於地的屍體竟靠着自然的力量而完成了昭雪過程,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數。更離奇的是,屍體的出現,導致了一名初中生的溺水而亡。
人們喜歡聽希奇百怪的事,權當給自己日益麻痹的神經來上那麼一激。連天子的父親也買了刊登此事的報紙,戴上眼鏡細細地讀了一番。
消息的標題黑體粗字,十分醒目:泥石流衝出驚天命案,冥冥中有天助?金沙江溺死初中學童,昭雪時取非命?還配了罪犯、妓女、大炮的照片,使當事人看起來相關聯,新聞更具可讀性。
天子是在星期日回家休息時無意翻到那張報紙,發現那則新聞的。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妓女的照片,頓時驚得目瞪口呆:天啦!她的臉那麼熟悉,居然和夢中的那一張輪廓一致,模樣絲毫不差。
晚上在牀上怎麼也睡不着,第二天起牀時,天子才發現自己又尿牀了。那一股騷味直衝鼻子,內褲也溼了一半。他握緊拳頭,狠狠地砸到牀上,伏在被子上哭了起來。
回學校後,天子無精打采,本來已漸隱漸退的女屍畫面又重新清晰地浮現於腦海,眼前晃動的全是那妓女的模樣和那一隻慘白的手,揮之不去。
高三的課特別緊,考大學的那股氣氛壓迫着每一個學生抓緊一分一秒去學習。可天子已經看不進書了,他開始失眠,繼續尿牀。
而更糟糕的是,他尿牀的事兒最終還是讓同學發現了。發現者是於偉,他某天早上起牀時發現天子在被子裡搞動作,便過去惡作劇地把被子一掀。這下,全曝光了。於偉聞到了一股氣味,看到天子換下的內褲還溼漉漉的,當即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兒。沒到中午,天子尿牀一事便風一樣傳遍了幾個班級。同學們議論紛紛,看見天子還擠眉弄眼,女生看見他則露出一副鄙夷的表情。
中午回宿舍後,天子沒有去食堂打飯,坐在鋪位上生悶氣。他看見於偉拿着飯盒從外面進門來,走過去飛起一腳踢到他身上。於偉瘁不及防,身子往後一倒,手中的飯盒早飛了出去,飯菜撒滿一地。天子吼了一聲:混蛋!他衝上去把拳頭劈頭蓋臉地砸向於偉,就像父親打自己一樣。他想:今天非得打死這個王八蛋!
於偉也急了,掙扎着爬起來和天子瞎打一氣。最終,還是天子身體單薄吃了虧。於偉把他的四肢摁住,漲紅了臉罵道:你*發什麼神經!天子早已把一口唾沫吐到於偉的臉上,口氣惡狠狠的完全沒有了一點點平時的柔弱樣:於偉,你個龜兒子!
同學們急忙上前阻止,有人飛快地把班主任叫來了。劉琦老師把兩人叫到辦公室,先問清了緣由,再聲色俱厲地教訓了一番。說兩人都有過錯,各打五十大板。於偉你不應該亂講別人的壞話,高水天你也不能不問青紅皁白就打人。
兩人各自寫了一份檢討書交到班主任手裡,保證不再發生類似事件。可過了兩天,天子又因爲一點小事先和於偉發生口角,後控制不住只好認認真真又打了一架。
那次打完架後,天子就跑到陳秋生和馬保義的宿舍,表示要加入他們的陣營。三兄弟終於又會合在一起,三股力量扭成一團,加上其他兄弟,發誓一定要好好教訓他們共同的敵人:於偉。
在一個羣體中混就得先融入進去,包括方方面面。所以,兄弟義氣,形象氣質不得不提。天子在短時間內學會了抽菸喝酒,賭博上網,如何找別人的茬。有一次還和兄弟們做了一回賊,偷了附近一個工廠的電線圈,換成錢充作上網費用。當然,和於偉的一幫人也打打鬧鬧,僵持不下,雙方難分勝負。
天子突然恨死了那個妓女,爲什麼死了還這樣折騰人。進而又恨大炮,恨他爲什麼發現了女屍,恨他爲什麼有一個堂兄。由此及彼,天子一個個算下來,他要恨的人居然有一大堆,其中包括父親。父親的毫不講理,無端打罵總讓他做事誠惶誠恐。
而高永成不恨兒子,他更多的是失望,同時也有些疑惑不解。天子怎麼說變就變呢,高三前還從沒因犯錯請過家長。而現在,自己因爲兒子的惹事生非都快成了學校的常客,一看到劉琦老師那張責怪的臉,氣就不打一處來。他只好把所有怒氣發到兒子身上,理所當然地。
沒有把握住高三就等於沒有把握住大學!
這句話是劉琦老師說的,簡單易懂卻意味深長。她想在高考前夕再用這句話總結般地說一遍,讓優生明白她的教學哲學,讓差生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可轉念一想,又怕影響士氣,她只好交差般地喊幾句激勵之語,送學生們踏上高考的戰場。畢竟,這只是她帶的第一個畢業班級,考好考差都好說。
高中生活的全部不就是爲了打響高考那一炮嗎。天子糊里糊塗上了考場,糊里糊塗地撤離考場。他看見考題後不明白爲什麼那麼難,心裡卻清楚這次一定玩兒完了。他出了考場,看見父母站在太陽底下焦急地張望,頭一低就不好意思再擡起來。天子媽知道丈夫把寶都押到了兒子身上,可一看天子焉耷耷地出來,心就緊了一下。
這是金沙江畔的一個三口之家。男人在外掙錢,女人居內持家,兒子長大*。來此地旅遊的人只能看到一家人平平常常的生活狀態,他們似乎無法得知男主人掙錢的艱辛,女主人持家的不易,小兒子成長的曲折!
一個月過去了。又是一個下雨天,一路的青石板溼漉漉的滴答滴答地滴水,上面長滿了青苔,縫隙裡的泥土裡還爬行着許多的大小蚯蚓。
高永成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他剛從學校看了兒子高考的成績,氣血上涌。天子跟在後面,喪魂落魄的如行屍走肉。老師說了一通話:天子你這分數只能上專科學校。父子倆邊走邊想着各自的心事,可剛到院門就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
院裡的破樓終於經不住風吹雨打、日曬霜凍,意識到自己再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於是,轟然倒塌。捲起的塵土擴大了影響的範圍,驚天動地的聲音讓周圍人驚恐不已。不少人跑出自家院子,聚到街邊,惶惶不安:是不是地震?不過,很快就發現是老高家的樓倒塌了,大家都聚到院子裡,看見天子媽站在一旁傷心地哭泣。
高永成進到院子,站在廢墟上。在這片垃圾裡,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他隔了好一會兒才憋紅了臉擠出壓於胸腔的兩個字。大家猛地一震,知道是老高在罵,但聲音有點怪異,像是在喉嚨裡哽了一下,中間有點斷音,聽起來像一隻雞在叫,在已然沒有遮擋物的院子裡倒顯得十分空曠,迴盪不絕:
垃圾!
衆人一時都沒有搞明白:老高是在罵兒子,還是在罵他那倒塌了的二層小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