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芊的病情如我之前所說,是屬於本身不重,但由於後期不科學的處理,變得比較麻煩的那種。這導致了,在手術的前期,我和對面,從胸外臨時抽調的副手醫生,主要的工作,是分離受左心淤血影響,發生了病理變化的胸腔和心包組織。
這是個繁瑣又費精力的工作,近心血管本不算細小,但由於其中的大多數都發生了畸變,我們處理得很有些心驚膽戰。終於左心暴露,我本打算鬆一口氣,定睛往裡一看,卻不由眉頭皺得更狠了,這瓣膜實際的惡化狀態,竟是比我們預測的還要更嚴重。
我嘆了口氣,隱約間,感到精神有些不濟,我沒有太在意,提起手術刀便開始要劃開心室壁。手上用力,在刀剛從計劃點陷入的肉壁的時候,我腦中從之前在休息室開始,一直未消散的昏沉感突然擴大,眼前猛地一黑。
這樣的狀況雖是轉瞬即逝,但我還是被嚇得講手突然一提,跟着便無可避免地劃傷了主動脈。由於期間對其做了半夾閉處理,大出血的現象是被避免了,但情況也並沒有好多少,因爲這表明,我們得先停止修復工作,在縫補好出血口,再度通血確定安全後,才能再繼續。
我疾呼了好幾口氣,強振精神努力讓自己忽視剛剛身體的狀況,只是當我再度拿起手術刀,卻發現自己的手在難以抑制地顫抖,跟着也使被握着的手術刀,在無影燈對光下閃動。
我想我的意志就是在這樣的場面下被慢慢擊潰的,當我越是用力抑制,越是抖得厲害地往出血點探近時。我清楚地聽到身旁協助手術的護士語氣似驚似疑地叫了我一聲,可就算是這樣的狀況,我還是想要逞強,我想張口說一句“我沒事兒”。可聲音剛到喉嚨,全身的力氣彷彿都隨着這還沒出口的句話泄了個盡。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個畫面,是我右手帶血的醫用橡膠手套,和隨着我摔倒,從手中脫出滑向不遠處卻仍反射着燈光的手術刀。
我陷入了漫長的黑暗中,四周一絲一毫的光明也見不到,但我不能移動,一步也不能。就像是身體還有心裡,一時間都被灌上了沉甸甸的重金屬一樣,我感到自己在疾速的下降,四周卻依然是濃黑的夜。
人沉睡是仍然存在着思維的活動,但昏迷的情況卻有些不同。在強刺激下,你的身體緊急叫停了你的思維,至於神經活動是否仍然存在,至今還是醫學上未曾解決的難題。對於我來說,不管在這場昏迷中,我是否擔憂過,抑或是思戀過什麼,醒來之後,腦子裡都是一片空白。
我看着同樣空白的天花板,至少有五分鐘的時間,睜着雙眼發呆,直到在進來的護士的一聲驚呼下,猛然回神。我轉頭看到她匆忙轉身出去的背影,皺着眉頭,心中疑惑難解。
四周靜得出奇,彷彿連窗外微風吹拂柳枝的聲音,也能透過玻璃,傳入我耳中。只是不知爲何,這樣的靜,此時我不太能消受。我感到胸腔悶悶的,彷彿在那裡堵了一大團渾濁的氣體。它不斷地膨脹,擠壓着心包,使我心跳加速,擠壓着肺葉,讓我呼吸困難。
我開始大口的吸着氣,想要擡手做一個簡單的心臟搏動輔助,這才發現,我竟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我費力地想要掙扎,想要調動所有能夠調動的肌肉活動,最後卻在腰部傳來的一陣刺痛中,徹底地癱在了牀上。
這樣的狀況漸漸蠶食着我的理智,我漸漸失去了專業的判斷,在內心滾動而過的無數個猜想中迷失。恐慌慢慢充斥了我的腦海,我沒有意識到,自己開始了大聲地吼叫。淚水不知從何時開始充斥了我的眼眶,在眼前的一片迷濛中,我也沒能注意到,魚貫而入的那一羣,我熟悉的,不熟悉的人。
耳中傳來的吵鬧沒有再度喚起我的神志,我想我正處於崩潰的邊緣,直到一隻溫暖的手輕柔卻堅定地捂住我正大叫的嘴巴。
我終於從耳邊喧鬧的聲音中聽見那個我彷彿渴望了一輩子的聲音,“別哭了,別哭了,我在這兒,一直都陪着你,我永遠不會拋下你,別哭了,別哭了~”這不是我熟悉的語調,沒有了記憶中的淡定從容,甚至我都不能在記憶中找到相似的話。
但我還是在這樣的話語中終於找到了平靜,大概語調如何,內容怎樣,都無所謂,只要是他,只要是唐生,那就可以把心放下來。他是我想要卻一直拒絕依靠的人,也是我此時在惶然無措中唯一能夠依靠的人。
思維漸漸清明,唯一能鬧騰的嘴此刻也停止了鬧騰,我仍閉着雙眼,靜靜躺着。唐生放開了我,聽見他長嘆了一口氣,跟着是衣料摩擦以及凳子挪動的聲音,他的話從近前傳來:“杜茜,我沒有爲你注射鎮定,我知道你還醒着。或許你現在還不想思考,但有些事,比較緊急,我必須現在就告訴你。”
我的確不想思考,本打算點一點頭算是迴應他,隨後便發現,經過剛纔的一番掙扎,自己似乎連這樣的力氣都沒有了。唐生又嘆了一口氣,過了有好幾秒才又聽見他開口:“我想,你自己大概也發現了,現在你控制自己的身體很有困難。當然你也不用驚慌,這很正常,因爲在之前的兩個多月中,你一直處於昏睡的狀態。雖然護工每天都幫你按摩,但你的運動系統,還是發生了一定的退化。”
即使是不動腦子,我聽到這話還是下意識地眉頭一跳,嘴脣抖了抖,想要說些什麼,最後卻還是因洶涌的無力感而放棄了。唐生接連又嘆了好幾口氣,“你陷入昏迷,的確是因爲腦震盪,如果在那次你摔下樓梯之後,你的腦袋沒有再度受傷,那麼成因,便是那次意外了。”他說到這兒頓了好一會兒,再度開口,他的聲音聽着悶悶的,“對不起,我沒能保護好你。”
我聞言心頭劃過一陣酸澀,鼓起一股勁兒,微弱但還是可見地搖了搖頭。唐生嘆息着扶着我的腦袋,說道:“沒有力氣就不要動了,先好好養足體力。”
見我依言停了動作,他又開口道:“我比你早了幾小時回到鎮上,當時一心想着該怎麼瞞着你,你母親的事,沒有想過,要去你家看看你。我很抱歉,爲我選擇瞞着你,也爲我當時沒有在那兒。”
我聽言忍不住地想要再度搖頭,他卻在我行動之前又說了話:“認識那麼久,有些話卻一直沒有跟你說起過。我喜歡你,一輩子的那種。你不用害怕自己會變成我的負擔,能有你作爲負擔,是我的榮幸。以後,不管發生什麼,我希望你記得我現在所說的話,不要放開我的手,不要想着自己一個人承擔壓力,因爲你還有我。”
沒想到他會突然說這樣的話,我真切地愣住了,沒有反應。唐生許久沒有再說話,窗外傳來嘩啦啦的蟬鳴聲,在這特屬於夏天的鳴叫中,我漸漸接受了,自己沉睡了兩個多月的事實。身體的各項機能還在慢慢的甦醒中,我還不能清楚地感到外周的溫度。但在我的記憶中,初夏的陽光已經帶了些許的熱烈,就像所有旺盛的生命那樣,朝氣磅礴的那種熱烈,讓人一見,便心生喜悅。
“唉~”唐生開口又是嘆氣,從沒見過這樣的他,但我沒有力氣去疑惑,只聽他說道:“或許現在你一時還想不起,當初你昏迷的地點,是在手術室,當時,你正進行着一場手術。手術期間,主刀大夫昏迷,你把跟你一起的同事,都嚇了個半死。在那樣的狀況下,你的病人,名字叫韓芊的那個,出事了!”
我的神志本就清明,即逝之前的確沒有想起韓芊的事,這時一聽,怎麼都記起來了。在最後那句話的刺激下,我猛地睜開雙眼,看着他,張開嘴,終於從喉嚨裡傳出一句沙啞的話:“韓芊她怎麼了?”
此時的唐生滿臉的憂愁,眉頭皺成一團,眼裡盛滿了擔憂,他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問道:“我從來沒有問過,你爲什麼選擇要當一名醫生?”
見他答非所問,我有些慌了,急喘了幾口氣,正打算再問,他卻自顧自地又說了起來:“你不是個物質的女孩,我猜想你可能和許多同行入行時所想的一樣,爲了救死扶傷。如果是因爲這個,我想告訴你,救死扶傷不一定非要在一線工作。”
我愣住了,看着他,過了好一會兒才找到力氣弱弱地開口道:“什麼意思?”
唐生垂下了眼簾,避開我的目光,斟酌了好一會才說道:“由於手術時的處理不當,韓芊大腦出現了兩至四秒的缺氧。現在的她,處於腦部半死亡狀況,也就是通常所說的,植物人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