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長聽完後,臉上出現了一種像是悵惘的笑,緩緩地開口道:“其實我也沒想到,她會學醫,她出生的時候,我和她母親都想着要讓她從事別的行業,因爲我跟我愛....”他說到這兒頓了一下,眼中更見遺憾,繼續道:“現在是前妻了,我跟她都是幹這行的,希瑞出生後,她就申請轉調了疾控中心,我跟她們娘倆的關係,應該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出現問題的。”
不知不覺就要走到院長辦公室,他看着不遠處那扇實木的大門,眼神顯得悠遠:“長期的分居,再好的情分也淡了,我當時一心只有病理切片,從來沒想過,當有一天我自己的組織出現在其中時,要是身邊連一個陪伴的人都沒有,我是不是能夠忍受。”
我聞言皺了眉頭,轉頭看着他,有些欲言又止。正在我猶豫着該說什麼時,院長帶着我停在了辦公室的門口,他看着我說道:“這些話本沒有說的必要,你也不用太在意,就當是個老人在無意義的喃喃自語。”他伸手接過我手裡的資料,繼續道:“回去吧,好好調整一下自己的狀態,明天認真工作,知道嗎?”
我回看向他,一時還是沒能決定該不該將心中的話說出來,直到看到他轉身的背影,在他就要消失在門後的時候,我終於開口說道:“院長,我會陪着你。”
他的身影不見停頓,終於完全地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中,我站在原地靜靜地看着,心卻像是被灌了鉛似的,悶得過分。
醫學檢驗往往是治療不可或缺的一步,因其具有對於最後做出診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檢驗科開始工作的時間一般早於其他大多數科室,雖然其中不包括急診。第二天的我起了個大早,在小公寓樓下的早餐鋪子吃了一頓熱騰騰的豆漿油條,頗爲心滿意足地向醫院走去。
如之前院長所說,在各輪轉期間,我於不管是國外還是國內的醫學檢驗室工作的時間已經足夠讓我不需要任何培訓時間,便能完成這裡的工作。一個上午很快便過去,具體做的事雖多,卻慢慢地讓我覺得繁瑣。像是將針頭推進肘窩血管,以及往淺層皮下注射抗生素測試液這樣看似是需要一定技術水平的操作,其實更多的能在熟能生巧的原理下,輕鬆做到。更何況,這和在手術中所要求的操作難度比起來,不值一提。
我漸漸明白了在季會上,院長特意與我強調病檢的重要性的深意,因爲習慣了從事思維強度更高的工作的我,在這樣基礎的更多地靠手藝的部門中,的確有些不自在。有些時候,在一次又一次將抽血管接頭拔出後,我會下意識伸手往一旁探去,因爲往往在手術中,這是需要縫合的時候。
手邊沒有縫合針,也沒有手術刀,這時我才後知後覺地抽出消毒棉籤,蓋在正在出血的針孔上。然後一臉歉意地看着對面臉色總不太明朗的患者,看着他們皺着眉頭起身,頭也不回地離去,接着下一個患者往往面無表情地遞上手上所有不管我是不是需要的單據。
小小的不自在從來不是問題,因爲在我心裡,能夠回來工作是便最幸運的事,我因這件事的而感到的滿足足以讓我堅持着笑着應對各種冷臉熱臉,也足以讓我忽略因長時間機械操作而導致的關節的僵硬。
按提前安排好的工作內容,下午的時間,我將在透析室值班度過。H院大部分透析機都是全自動的,這讓我接下來的這項工作在性質上,無限接近於圖書室的老李。我對這樣的情況喜聞樂見,高高興興地抱着打包的盒飯去到了韓芊的病房,一邊吃飯,一邊將隨意地嘮着嗑。
韓芊的狀態越來越好,精神的富足讓她看起來容光煥發,我與她說起早上的趣事,她跟我談論接下來的打算,我聊到過去不免眷戀,她想到未來卻是滿面的憧憬。大多數時候,我都爲她高興,只是有時想到自己,會突然覺得遺憾。
你來我往的談話總是容易打發時間,當我意識到手裡剩下的飯菜已不知不覺地變冷,一看錶,才反應過來,到了需要告別的時候。
白天的走廊不管哪個時間段都是人來人往,我到化療室報告的途中,不期然的與一個從一邊岔道突然跑出的孩子撞上。孩子身量小,力氣也不大,我只稍稍退了一步便穩住身形,再一擡眼看去,卻頓時嚇得不輕。
面前的地上,剛剛與我相撞的孩子,一動不動的仰面倒在地上,慢慢地,從他的鼻腔流出了暗紅色的血。我的第一反應是蹲下要開始檢查,只是還沒能翻開孩子的眼瞼檢查意識,旁邊就突然插入了一雙手,在又一次驚嚇了我的同時,這雙手一把抱起地上的孩子。在我擡眼看去時,視線中卻只剩了一個匆忙得全不顧周圍的白色身影。
雖是很快的反應過來,起身追去的的路上,我還是險些跟丟。好不容易再一次於視線中捕捉到那個身影,我一邊撐着膝蓋喘氣平息,一邊粗略打量周圍,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發現,此處正是我本要前往的地方——透析化驗室。
沒有急着去值班室辦交接,我首先循着之前那個身影,快步向她靠近。在看到她動作極爲熟練地爲躺在透析病牀上面色蒼白,仍昏迷不醒的孩子上裝置時,我才稍稍鬆了口氣。
面前的女子穿着與我一樣的白大褂和隔離服,半背對着的她讓我無法看到她的胸牌,但我猜測,她應該是與我同科的同事。看着她幾乎是一氣呵成地運行了透析機,我也漸漸確定了心中的猜測,在她轉身之際,我試探着開口道:“你,認識這位病患嗎?剛剛我走得及,一時沒注意,跟他撞上了,這樣會不會有什麼大礙?”
我說完後有一段沒有聽到迴應,在我疑惑着是不是機器太響阻礙了我聲音的傳達,正打算再說一遍的時候,她卻終於轉過身來,眼神淡漠地看着我說道:“你長腦子了嗎?距離透析室不到五十米,出現了鼻腔靜脈破裂並且是已經暈倒的患者,你不知道馬上送過來,還拖延着做什麼檢查?診斷學學哪去了?”
沒想到會突然應對這樣一段對話,我有些不知所措,躊躇着語無倫次道:“不,我,我是因爲.....”
她見狀更是一臉不耐煩地打斷了我,視線在我身上很快地一掃,隨後漫步進行地開口道:“你不會就是科裡新來那個吧?不是據說是個胸外醫師嗎?就這點兒本事?”
如果之前的話還能讓我當做是能夠虛心接受的批評,這話就完全是羞辱了,我聽完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語氣有些衝的說道:“你是不是過分了,這個孩子的事,我承認是我誤判了,但這跟我以前是個臨牀醫師有什麼關係,你又憑什麼這麼說話?”
“憑什麼?呵~”她竟絲毫不掩飾臉上的輕蔑,拿起一旁的機器使用記錄本,一邊填寫着必要的參數,一邊繼續道:“會問出這種蠢問題,倒還真像你的風格,但我沒心情搭理你。”說着她將本子一關,雙手插兜,一邊擡步向一旁走去,一邊繼續道:“守在這兒,等會幫這孩子拔了設備,你就可以回去了,好好反思,什麼時候交了一個合格的檢查,什麼時候再回來上班。”
“什麼?”我聽完頓覺不忿,擡步就要追上去理論,一句“你站住!”字還沒有出口,前面便又傳來她略帶威嚴的聲音:“叫你好好在原地守着,聽不懂嗎?還是現在就不想幹了?”
我的一腔憤懣就這樣被牢牢的堵在了胸腔,一時間讓我難受得險些哭出來。
最後當我真的乖乖地坐在透析病牀邊,一心悲涼卻一點兒不敢馬虎地盯着屏幕時,我生平第一次地發現,這世上竟真的有人,能完完全全地將我壓制住,讓我即使不願意,也不得不聽話。
由於一直以來,不管是唐生還是周女士,都喜歡以理服人,這樣的認知讓我十分崩潰。我開始不由自主的沉入到一種“完了,完了,我以後沒希望了”的困境中,正在不能自拔的時候,耳旁突然傳入了一個微弱的聲音:“姐姐,你是新來的嗎?”
我有些詫異地循着聲音轉過頭去,才發現不知何時,牀上的孩子已經甦醒,現在正瞪着一雙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我愣了愣,努力做出笑臉地回答道:“對啊,我今天才來這兒工作,對不起啊,剛剛撞了你。”
孩子仍看着我,過了半晌,竟喃喃着開口道:“不想笑就別笑,爲什麼要勉強自己呢?”
我聞言臉上一僵,在一陣尷尬的氣氛中,破罐子破摔般放棄了表情,情緒低落地撇開臉,心裡的不爽不知不覺到了一定的程度。在一陣短暫的沉默後,那孩子又開了口:“姐姐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