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黑。
應該沒有客人了。
實際上這一個多月來,作爲祖達薩有名的畫師之一,邦卡的店裡也就只接了幾單生意。
城外一場事關贊達拉生死存亡的戰爭在進行着,再怎麼心大的巨魔這時候也沒心情來邦卡的畫館畫肖像。
和其他地方的巨魔不一樣,文化氛圍發達,承平已久的贊達拉巨魔們普遍有一些藝術追求。
在生前留下自己的肖像畫,供後代和其他巨魔觀摩,是許多贊達拉巨魔願意幹的事。
畫一副肖像畫又花不了幾個錢,黃金之城裡有很多像邦卡這樣的畫師。
邦卡是這些畫師裡唯一一個瘸腿的,大家都叫他“瘸腿邦卡”。
邦卡以前也四肢健全,這句話是廢話。除了畸形兒,沒人生來是四肢不健全的。
直到他膝蓋上中了一箭,那是一根毒箭,帶有鮮血巨魔的腐蝕血魔法。
這樣的傷勢,巨魔恐怖的恢復力加上贊達拉祭祀的治療,也沒辦法讓它全部恢復。
命保住了,腿保住了,但是他從此卻變成了瘸腿邦卡。
心灰意冷的邦卡只好回到祖達薩,撿起年輕時學的技藝,當了一名畫師。
靠着還過得去的肖像畫技術,邦卡在祖達薩下城區,還是能夠混一碗飯吃的。
瘸腿邦卡站在店門口,望着寥寥無幾個行人的街上,他嘆了口氣。
戰爭發生以來,生意越來越難做了。商人都跑光了,巨魔們惶惶不安。
望着寂靜的,被戰爭氣息掩蓋了繁華的城市。
瘸腿邦卡輕輕嘆氣搖頭,準備把店門關好。從一個月前開始,遵從攝政先知的命令,晚上祖達薩會執行宵禁。
沒得到允許的巨魔,不得隨意外出,不然是要抓到牢裡去蹲幾天的。
瘸腿邦卡不想去坐牢,他準備把店關了,回到自己的房子裡去向洛阿祈禱。
邦卡的店門剛剛關上,剛剛轉身,身後的門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求求您,開下門。我想畫一張自己的肖像畫。”
一個年輕女巨魔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
“打烊了。明天再來吧。”瘸腿邦卡心有些累,他要去祈禱,去向洛阿禱告。
“求求你開門。邦卡,是我,卡金娜。”門外面的巨魔說。
瘸腿邦卡認識卡金娜,那是一個年輕的雌性巨魔,三個月前剛剛結婚。
她與她的丈夫還在他這裡畫了一張結婚的畫,應該說卡金娜和她的一家人都是邦卡的老客戶。
十幾年來,她們家和她丈夫家,在邦卡這裡光顧了幾十單生意。
是瘸腿邦卡的忠實客戶。
邦卡只好扭頭過來開門,一邊開門一邊嘟囔:“這麼晚了。宵禁快開始了,卡金娜你找我有什麼事嗎?不會是要畫畫吧?昨天你的父親纔剛畫了一張。唔……早上你的丈夫也畫了一張。”
“這兩張畫要過兩天才能給你,我需要處理一下它們。這樣可以讓它們保存的更久。”
“說起來這幾天,我也就開張了這兩單生意。”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了,瘸腿邦卡的話變得很多。
門開了。
嘟囔着的邦卡,看到門外的卡金娜神情嚴肅,眼眶泛紅。
“你怎麼了??卡金娜。”瘸腿邦卡驚訝問道。
他看到年輕的卡金娜深深吸了口氣,直接走了進來。
邦卡讓開身子,讓她進來。
“幫我畫一張肖像吧。拜託你了,邦卡。”
她進來以後直接說道。
“這麼晚了。你要畫畫嗎?晚上視線不好,效果可能沒有白天那麼完美。而且……”
瘸腿邦卡這話說到一半被打斷了。
“求求你了。邦卡。”
“幫我畫一張肖像畫吧。”
“我沒時間了,只有半個晚上的時間。”打斷瘸腿邦卡話的卡金娜懇求着說道。
從來沒見過年輕卡金娜這幅表情,邦卡怔了怔。
也許是和丈夫吵架了?
所以眼眶纔會有點發紅?
瘸腿邦卡心裡猜着。
她的父親是邦卡以前的朋友,她丈夫的父親也是邦卡的朋友,既是朋友的女兒,還是他的忠實客戶。
他沒法拒絕。
“好。”邦卡嘟囔道。“效果可能不會很完美,晚上畫畫可不是個好時候。”
“沒關係。我相信你,邦卡。”卡金娜坐到畫店的凳子上,那是邦卡爲來店裡畫肖像畫的客人準備的。
邦卡不知道卡金娜爲什麼變成這個樣子,但當了十幾年的專業畫師,他很快就收拾好工具開始工作——爲年輕的卡金娜畫一張肖像畫。
給客人畫肖像畫的時候,瘸腿邦卡喜歡和客人聊天。
這樣能讓客人不會覺得不耐煩,畫一張肖像畫是需要客人坐在原地一兩個小時的。
做這麼久很容易心情煩躁,和他們聊天能夠讓他們的心情好一些。
瘸腿邦卡技術不錯,畫畫方面的服務態度也是他一個瘸子,可以在祖達薩上百家畫館裡過得很不錯的原因。
他和卡金娜聊着天。
“怎麼會忽然想晚上畫畫?”
“留作紀念。”
“你的丈夫,勇敢的卡斯。他怎麼沒陪你來?年輕人吵架了嗎?”
“他再也不會陪我來了。”
“這麼嚴重?年輕人吵架,看開一點吧。相信我,過兩天你們就會和好了。”
“我們沒吵架。”
“呵呵……好吧。對了,蘇爾斯怎麼樣了。他昨天來畫畫的時候,說接到了託納和提烏陛下的召喚,準備去和那些可惡的獸人打仗。”
“父親昨天已經去了前線。”
“哦!願託納神和提烏神庇護蘇爾斯。看到他昨天早上那副嚴肅的樣子,讓我想起二十多年前我們在納茲米爾打骨架子的時候了。”
“父親也很重視和您的友誼。”
“哈哈。別騙我了,卡金娜。我們以前關係很不好的,在軍隊裡還打過架。是我瘸腿了從軍隊裡退役後,他可能是覺得我可憐,才和我關係變得不錯。”
“您不可憐。”
“唔……卡金娜,今天晚上你的話可真不多。我記得你小時候總是喜歡嘰嘰喳喳的,長大了也是個話多的漂亮姑娘來着。”
“我一直在說話。”
“好吧好吧。大概你是嫌我嘮叨,沒辦法,老了,腿還瘸了。我承認,我的話是多了一點。”
“您不多話。”
“哎……唔,再等等,畫就快好了。”
“……”
瘸腿邦卡工作的時候,時間過得很快。過了大約一兩個小時,卡金娜的肖像畫已經完成了七成。
剩下的需要他以後潤色,過幾天就可以和她丈夫、父親的肖像畫一起還給她。
“好啦。”
邦卡放下畫筆。
他從旁邊拿起一塊七彩斑斕的抹布,抹掉手上的一些顏料。
卡金娜從凳子上站起來,走到邦卡旁邊,她看着肖像畫上的自己有些出神。
“光線雖然有點暗。但還不賴,不是嗎?”對自己的技術,邦卡有點自豪。
“您畫的肖像畫是祖達薩里最好的。”卡金娜誇讚道。
“哈。別這麼說,卡金娜。老邦卡會驕傲的。”
“這個給您。”
卡金娜從腰間取出一個不小的袋子,將它交給邦卡,“畫畫的報酬。”
邦卡接過來,他差點沒接穩,因爲這個袋子很重,它還嘩啦作響。
“怎麼這麼多?就算是加上你丈夫和父親的畫,也只需要六個拉斯塔哈金幣。這麼多,就算是銀幣、銅幣也不止六個拉斯塔哈幣了啊!”
“都給您了。”
卡金娜卻沒有接過邦卡想還給她的錢袋子。
“我已經不需要它們了。”
瘸腿邦卡心情不好起來,看着卡金娜決絕的表情,他意識到她身上可能發生了什麼事。
瘸腿邦卡想問。
這時宵禁後本應該無人的店外面,忽然傳來敲門聲,兩個和卡金娜差不多年紀的巨魔站在外面。
“卡金娜。好了吧,我們要去報告了。”其中一個巨魔叫道。
“馬上就來。”卡金娜頭也不回的說,然後轉頭對着表情開始凝重起來的瘸腿邦卡懇求道。
“尊敬的邦卡。這些錢都給您。不用您做什麼,我只希望您可以好好的保存我們一家人的畫像。求您了!”
“卡金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邦卡望着門外的兩個巨魔,臉色凝重。“他們強迫你做什麼呢嘛?”
“沒有。沒有強迫。”卡金娜苦笑。“他們即將是我的戰友。”
“戰友?”
“沒錯。我響應先知的號召,傍晚的時候報名參加了軍隊。等一下就要出城,與獸人戰鬥!”
“這怎麼行?!”瘸腿邦卡大叫起來。“你雖然是個不錯的獵人,可你不是戰士,不是士兵。怎麼能讓你這麼年輕的巨魔上戰場?!蘇爾斯呢?卡斯呢?卡多格呢?”
蘇爾斯是卡金娜父親的名字。
卡斯是她三個月前剛結婚的丈夫的名字。
卡多格是她丈夫的父親的名字。
都是瘸腿邦卡的老客戶。
卡金娜執着的把沉重的錢袋子塞到邦卡手上,然後一邊往外面走一邊說。
“卡多格,我丈夫的父親在一個月前保護祖爾加的時候就死了。”
“我自己的父親,我今天早上接到了他的死訊。他作爲戰士死在了戰場上。”
“至於卡斯,我的摯愛,我的丈夫。傍晚前軍隊傳來了他的消息,他昨天傍晚參軍,中午抱着兩個獸人一起滾下山崖。”
“他也死了。”
巨大的噩耗,讓瘸腿邦卡一時間無法反應過來。
“請您保存好我一家人的畫。邦卡,拜託你了。”
“我要去爲我的家人復仇,爲祖達薩,爲贊達拉,爲巨魔而戰了。”
“巨魔萬古長存!”
“祖達薩永不陷落!”
卡金娜走出了邦卡的店門。
邦卡想阻止她,可是他根本無法出聲阻止。
他看到卡金娜的兩個同伴了,也是兩名年輕的雌性巨魔,清亮的月光照耀下,邦卡看到她們眼眶泛紅。
三個年輕雌性巨魔決絕的走入宵禁中的街道,只留下背影。
彭!
卡金娜留下的重重的錢袋子,掉在地上,發出悶響。
邦卡默默把門關好。
轉身走進自己的臥室裡,他甚至沒有撿起地上的錢袋子。
瘸腿邦卡在自己宿舍的牀上靜靜的坐着,他眼神渙散。
過了不知道多久。
瘸腿邦卡忽然站了起來。
他走到房間裡的一處衣櫃,將衣櫃打開——一副保養的非常好的贊達拉士兵皮甲,在裡面靜靜的掛着。
邦卡伸出手,在皮甲身上摩挲着。
巨魔自言自語。
“卡金娜。你可能要失望啦。連你這麼年輕的巨魔都上了戰場,我這種老傢伙還能坐得住嘛?”
他拿出這幾二十多年前在軍隊裡的裝備,他穿了上去。
一會兒後。
全副武裝的瘸腿邦卡關好店門,和剛纔那三個年輕巨魔一樣,他也走了出去。
一瘸一拐背影。
在月光下拉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