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秀要忙死了。
但是當家立計久了,她也有了自己的一點經驗和主意。偷偷的把玉恆叫到一旁,她小聲說道:“你聽媽的話,回你屋裡和小姨做伴,小姨和弟弟要是睡覺呢,你就自己在一邊悄悄的玩,誰讓你出去,你都別聽。”
玉恆現在已經很能聽懂人話,面對容秀,他身心輕鬆,格外更伶俐些。容秀見他認認真真的點頭了,便又哄道:“去吧,有尿就往馬桶裡尿,等中午媽讓人出去,給你買好吃的。買冰淇淋。”
這話一出,玉恆立刻衝她笑了,笑得又有雙眼皮又有小酒窩。一頭栽進容秀的懷裡,他獅子大開口,光有冰淇淋還不夠,一邊要東要西,一邊又在容秀的懷裡扭成了一股糖,惹得容秀輕輕拍了他一巴掌:“臭小子,別耍賴,好好說話!”
幾分鐘後,玉恆被容秀送進房裡去了,玉恆常睡的炕上已經躺了希靈和小寶。希靈方纔還和容秀有問有答的,然而歇也歇了喝也喝了,精神卻是越來越不濟,眼窩也凹陷了下去,像是身體滯後於精神與感覺,直到現在才覺出了痛苦與疲憊。昏昏沉沉的躺在軟褥子上,大熱的天,她卻一陣陣的有寒意,眼皮也有了千斤重,無論如何睜不開——然而睡又睡不沉,總是這麼朦朦朧朧的不得安寧。一隻手伸進身邊的小襁褓裡,她沒力氣擺弄孩子了,所以只悄悄握住了他的一隻小手。
孃兒倆一起睡,玉恆在一旁玩。容秀得了這一點空閒,開始對付白子灝。伺候白子灝洗漱如廁,是她幹慣了的工作,熟能生巧,已經一點也不爲難。白子灝坐在馬桶上,垂頭叼着一根菸。容秀在一旁給他預備乾淨衣裳,同時說道:“好男不跟女鬥,是不是?她要是現在還像原來那樣,我也不管你,可她現在都可憐成什麼樣子了?你男子漢大丈夫,對着那樣的女人,也能下得去手?”
白子灝不接她的話,等到抽完一根菸了,他直接又續了一根,然後說道:“等你到天亮,你一直不來,我都尿到褲子上了。”
容秀答道:“褲子有的是,一會兒我給你洗個澡,換身乾淨的——要不然不也是得天天換?”
話音落下,她聽見白子灝在後方“呸”的一聲,像是把菸捲啐到地上去了。
下一秒,白子灝的吼聲響起了起來:“你他媽說的都是屁話!我尿褲子裡了,我不難受嗎?你不伺候你自己的爺們兒,去向那個婊子獻什麼殷勤?”
容秀早已多次領教過了他的脾氣,所以現在也不怕也不怒,自顧自的繼續疊被褥找衣裳,等聽見那邊浴室裡已經預備好熱水了,她從枕邊拿起一沓子手紙,走到白子灝面前一低頭。
白子灝瞪着她,一動不動。
兩人僵持片刻,末了容秀先開了口:“氣得屁股都不擦啦?不擦你就在這兒坐着,反正我不嫌你臭,你就自己薰你自己去吧!”
白子灝一聽這話,才擡手摟住了容秀的脖子。容秀一直腰,把他從馬桶上帶了起來。
習慣成自然的把白子灝從馬桶上搬運到了浴缸裡,容秀給他洗頭刮臉,又好聲好氣的笑他:“還撅嘴呢?前天還對着鏡子誇自己帥,今天就成撅嘴騾子啦?”
白子灝沒言語,只向容秀指了指自己的腿。
容秀擡手在他腦袋上胡嚕了一把:“你要不是沒了腿,我也不能這麼疼你。子灝,你聽我一句話,得饒人處且饒人,權當是爲子孫後代積德。橫豎她現在也不在天津呆着了,礙不着你的眼,你讓她遠遠的走,回奉天去,就當世上沒了她這個人,不好嗎?”
然後她壓低了聲音:“在火車上自己生的孩子,野人似的,臍帶都是自己用牙咬斷的,家裡也沒個男人,就是她和孩子孤兒寡母,多慘啊!咱們現在日子過得這麼好,還和她計較什麼呢?”
白子灝冷笑一聲:“聽你這話,我還應該感謝她了?”
容秀看着他嘆了口氣:“又不講理了,誰讓你感謝她了?”
白子灝不再理她,單是直着眼睛向前看,是個出神的姿態。容秀料他是不會輕易的聽話,故而一邊給他擦背,一邊又道:“子灝,我跟你這麼久,沒求過你什麼,現在我就求你放了她,從此你和她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你答不答應?”
白子灝在水中坐成木雕泥塑,堅硬沉默如一尊殘缺的像。水珠順着他漆黑的短髮一滴一滴的落下來,滑過睫毛尖端,碎在他筆直的鼻樑上。
他不是自誇,如果他的腿還在,那麼他的確是風華正茂,的確是風采過人,的確是帥。
如果那夜車禍他真死了,那麼若是死後有靈,他也許還不會這樣痛恨肅希靈。
——那夜若是死了,也算他能落個全屍。
往後活着,他是個不能見人的殘廢;往後死了,他也是死無全屍。
可是他還不到三十歲,還有好長的路,他沒有走;還有好大的世界,他沒有看。
也還有好多的酒,沒有喝;好多的女人,沒有追。
這個話,他沒有必要對容秀說,所以他想容秀不能完全的瞭解自己,也是情有可原。不瞭解就不瞭解吧,這女人對他夠意思了。她不止是他的妻,她也是他的姐、他的母了。
“我心裡很苦。”他忽然輕聲的對容秀說道:“我一看見我的腿,我心裡就苦。我要苦一輩子了。”
容秀輕輕摩挲着他的後背,柔聲告訴他:“我知道你心裡苦,我做你的腿。”陣吐投才。
白子灝的臉上沒有表情,只答:“洗好了,我餓了。”
容秀伺候白子灝吃完了飯,然後立刻三步兩步的跑去了玉恆屋裡。進屋之後一看希靈和嬰兒還躺在炕上,她這才放了心。走到炕前彎下腰,她先用手指碰了碰嬰兒的臉蛋,見他體溫不高不低,神情也很安然,便又小聲去和希靈說話:“希靈,醒醒,吃點東西呀?”
希靈閉着眼睛搖搖頭,容秀感覺自己只是幾個小時沒見她,她竟然就瘦了,並且瘦得明顯,面頰陷下去,顴骨支起來,眼窩是青的,嘴脣是白的。她正在月子裡,是萬萬不敢生大病的,容秀慌忙抓起她的手握了——握白子灝的大手握慣了,今天一攥希靈的手,她就感覺這手怎麼這麼瘦這麼小,手指頭枝枝杈杈的乾枯堅硬,握在手中就像握了個小爪子。忽然想起當初兩人要好的時光,容秀眼眶一熱,心裡慌了:“希靈,你現在覺着怎麼樣?哪兒不舒服,你告訴我。”
希靈慢慢睜開眼睛,周身一切黯淡,唯有瞳孔裡還存着一點光。對着容秀抿嘴一笑,她用輕飄飄的聲音說話:“我沒事,我死不了,我還——”
話說到這裡,她不說了。轉動眼珠看了看身邊的小寶,她連出聲的力氣都沒有,只剩了嘶啞的氣流和口型:“我還得養他長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