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靈和金婉心慌忙跑上前去,想要攙扶起陸克淵,然而陸克淵並不要人幫忙。自己用尚且完好的一隻手抓住樓梯扶手,他咬着牙自己站了起來。
希靈也顧不得他疼不疼了,雙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她開口問道:“你要幹什麼?你剛纔的話是什麼意思?”
陸克淵挺直了身體,然後湊向希靈的耳邊,輕聲耳語了一句。
他說:“你這個害人的蠢貨!”
然後他伸手去接金婉心遞過來的手杖,但金婉心不止給了他手杖,也給了他自己的手:“小陸。你跟我走,身體要緊,我們到上海養傷去。”
陸克淵接過了手杖,然後伸手拍了拍希靈的腦袋。杖尖點在地上,他不上樓了,直接轉了方向,就要往外走。
希靈看着陸克淵的一舉一動,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張開雙臂攔到他的面前,她帶着哭腔大聲問道:“陸克淵,你不相信我?”
陸克淵望着別處頓了頓,然後轉向她反問道:“你揹着我幹那些事情的時候,是不是沒想到會有今天?”
希靈又悲又怒。喊得聲音都變了:“我是揹着你幹過一些事情,可我從來沒想過要殺你。現在何養健和金婉心串通一氣,就是想讓你離開我。我們分開了,他們就都如意了,這個道理你還不明白嗎?”
陸克淵答道:“我當然明白。”
然後他向希靈點了點頭:“不過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
說完這話,他繞過希靈,向外走去。這幾步他走得異常利落,因爲在一瞬間忽然失去了痛感。他的憐憫心本來就很有限,在今天,他把那有限的一點憐憫心乾脆的硬割了下去。
真不能在和這個女人過下去了,你永遠不知道她在暗地裡籌劃着什麼。你永遠不知道她的膽子會有多大、仇恨會有多深。自己在天津也死不了,她爲什麼非要把自己送到奉天去?好些事情是不能細想的,細想的話,會覺得這些年的感情全是餵了狼。
她狠,她還蠢,她還自以爲是!給何養健牽高枝,虧她想得出來!虧她幹得出來!她自己作死就作死好了,還要連累自己也跟着她遭殃!難道她忘了當年是誰和誰聯手把何養健送進大牢裡去的嗎?這個害人的蠢貨!害死他了!
若不是他命大,他就已經死在那場爆炸裡了!他就死在這個女人扶植出來的何養健手裡了!
陸克淵不是個好脾氣的,此刻他已經是忍了又忍,忍到了極限。金婉心緊跟在他的身後。還在嘮叨着“小陸跟我走”,他聽得心裡煩躁,忍不住怒吼了一聲:“我跟你走什麼走?我自己沒地方去嗎?滾!”
金婉心被他搡得踉蹌了一下,何養健快步走上來扶了她一把。陸克淵走在前方,他和金婉心都看到陸克淵的後背上滲出了隱約的血跡。
陸克淵依然不知道疼,讓人把汽車開到了院外,他坐上汽車就要走。然而汽車伕發動了汽車,卻是不肯前進,陸克淵向前一看,就見希靈不知何時衝了出來,雙手按在車頭上,她擋住了汽車的去路。
希靈委屈死了!
她的確是和何養健有聯絡,她的確是想要對金婉心使壞,她的確是介紹了何養健和春美相識,她也的確是恨過陸克淵,但她千真萬確的沒有想過要陸克淵的性命!恨也是過去的情緒了,她現在對他只有愛!只有保護欲!
可是她怎麼就說不清楚了呢?陸克淵怎麼就完全不相信她了呢?
她不能就這麼讓陸克淵走了,跑上前去拉開車門,她咬緊牙關伸出手,不管死活的要把陸克淵往外拽。陸克淵的後背狠狠磨蹭過座椅靠背,幾乎是硬生生的蹭去一層皮。他疼得面容扭曲,但是一聲不吭,只是禁閉着嘴,怒視着希靈。
他拿她沒辦法了,他也不能打她,他也不能罵她,他終究還是她的知音,知道她對自己的愛是真的,對自己的恨也是真的!他媽的天生一個壞種,怎麼還生成了個性情中人?這個小瘋子!
他招惹不起她了,他四十多歲,半輩子都是所向披靡,然而自從認識了她,連着敗走了兩次麥城。他不能陪着她瘋了,他得給自己做打算、留後路了。
於是用力甩開希靈的手,他猛的摔上了車門。汽車了院子裡的三個人,沿着馬路加了速度,希靈追着汽車跑了幾步,然後六神無主的又停了下來。有一輛汽車貼着她急馳而走,是金婉心的汽車,直追着陸克淵去了。
希靈喘着粗氣,眼看着那兩輛汽車一前一後的消失在街角拐彎處。很茫然的慢慢轉過了身,她和何養健打了照面。
如夢初醒似的,她慢慢的明白了過來。然而也沒話可說,這就叫做冤冤相報,何時了?不知道。
何養健很仔細的看着她,看她今天粉黛未施,又受了寒風吹,一張臉成了青白色,整個人像是要在風中枯萎。她直瞪瞪的看着自己,眼珠很黑很大,也不大像是人類該有的眼睛。如果她下一秒在光天化日下變成了妖精,他也不會太驚訝,他也不會太害怕。
“漂亮。”希靈忽然對他說道:“幹得漂亮!”
何養健微微一笑:“還有更漂亮的。”
希靈一點頭:“好,我拭目以待。”島宏歲弟。
何養健走了,希靈回到了樓內,在樓內呆得久了不覺得,從外面進了來,才發現空氣中有藥味。陸克淵走了,她想,這一回他是真生了氣。男人到底是比女人心狠,自己氣了又氣,也沒狠心真走過,可他呢,說走就走了。
他不是軟耳朵的人,他自己打定了主意的事情,旁人說什麼都沒用。女人含着眼淚去求她,也沒用。
很疲憊的坐在沙發上,希靈忽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幹什麼了。本來她是忙得很的,單是把陸克淵送出天津衛這一件事就足以讓她絞盡腦汁,但是現在沒什麼可忙的了,一轉眼的工夫,她成了孤家寡人。
她和陸克淵之間的賬,她也算不過來了。本來是陸克淵錯——就是因爲他不思悔改,自己才起了外心,纔想“教訓”他一頓——然後就是自己錯了,無可挽回的錯了。
腦筋生了鏽,一點也轉不動,什麼賬都算不過來了。忽然向後一仰,她很單調的笑了兩聲,也不知道是爲什麼笑。
然後她又沒頭沒腦的自言自語:“你不要我呀,我也不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