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跑過來的救兵,是城外軍營裡的巡邏隊。
巡邏隊由丘八構成,本不是個樂於助人的羣體,然而最近城裡城外都不是很太平,所以巡邏隊直奔火光和巨響而來,還以爲是有人在山底下引爆了炸彈。
結果走到山頂上向下一瞧,他們全傻了眼。
希靈大聲哭叫着,被一名士兵從河裡抱了上來,她的臉上手上全是血水和泥水,乍一看很可以嚇人一跳。一邊哭一邊斜睨着河中情形,她看見三四名士兵圍成一圈,正在試着擡起汽車,好讓同伴把車內的白子灝拽出來。不能說人家不賣力氣,號子喊了一遍又一遍,他們是誠心實意的想把那鐵疙瘩擡起個分毫。
然而鐵疙瘩始終不動——不但不動,還有了繼續往那泥塗裡深陷的徵兆。於是拽人的士兵不耐煩了,摸索着將雙手託到了白子灝的腋下,他沒頭沒腦的使勁往外一扯。
在同伴的驚呼聲中,他扯出了大半個白子灝。
真的是大半個,也只剩了大半個。
凌晨時分,大帥府亮了電燈。
三姨太太和老管家披衣下地,心裡都發着牢騷,恨家裡這個大少爺不安份,天還沒亮就開始折騰人——醫院打過來的電話裡,對方沒把話說明白,他二位都以爲是少爺開車撞了人,應該是撞出了人命,所以現在人在醫院裡回不來。
哈欠連天的趕到醫院,他們一進病房就傻了。
這時,看護婦用輪椅從走廊裡推進了希靈。希靈臉上的傷處已經開始紅腫,她皮薄肉嫩,一腫便是腫了個驚心動魄。紅傷配着鐵青蒼灰的一張臉,她有了幾分厲鬼相。膝蓋手臂纏着層層的繃帶,她擡眼去看牀上的白子灝。
白子灝變得短了一截,因爲兩條小腿被汽車生生砸爛,而不明就裡的士兵不知道他的雙腿已經骨斷筋折的和汽車糾纏成一團,所以蠻橫一拽之下,以膝蓋爲界,硬將他那兩條長腿扯斷開來。
白子灝不哭不叫,因爲早已人事不省,連自己的生與死都不知道了。
醫生認爲白子灝還是很有搶救的價值,儘管他的鮮血幾乎流光,肺部也進了大量的河水,但他的確還是活着的,他的呼吸不曾停止,身體也還存着餘溫。
三姨太太和老管家都落了淚,並且不知道到底要不要提前爲少爺操辦後事。自家的少爺和別家的少爺是不一樣的,別家兒女多,死了一個還有一羣,可白大帥就只有白子灝這一根獨苗,獨苗有好日子不過,非要大半夜的喝了酒去開快車兜風,結果一頭撞進了鬼門關裡。含淚回頭再看希靈,三姨太太和老管家沒有話說——自家少爺的脾氣,自家知道,不便責怪一個小姨奶奶沒有保護好他。但話說回來,少爺生死未卜了,小姨奶奶還活得全須全尾,這看起來就有點不應該。
希靈不理會他們的目光,只閉了眼睛,擠出一滴很大的眼淚,同時暗恨那幫士兵來的不是時候——只要再晚一分鐘,她就可以讓白子灝徹底昇天了。
白子灝一死,她不但給自己報了仇,還給自己鋪了一條金光燦爛的新道路。有白子灝,大帥府將來可能還會有二耗子三耗子四耗子;沒白子灝,她養下來的那隻大耗子就是白大帥那筆龐大財富的唯一繼承人。
到了那個時候,白大帥還可能讓葉東卿把大耗子帶到千里之外、跟着她姓葉嗎?
葉東卿這個名不副實的正房奶奶一滾蛋,她作爲孫少爺的生母,未來會有何種富貴前途,可想而知。當然,做寡婦不是什麼好事情,但是她不在乎——有好些別人認爲很要緊的事情,她都不在乎。
橫豎她不受身份的束縛,“寡婦”二字,管不住她。
白子灝在醫院裡昏迷了三天,到了第四天,他醒過來了。
三天裡,大帥府內該來的人都來了,包括葉東卿。但白子灝受傷的消息依然是被封鎖着的,因爲這是一樁大事,白大帥在前線已經是焦頭爛額,三姨太太和老管家都認爲不能讓白大帥在這個時候得知家中的慘劇。
事情被壓了下來,直到白子灝今天甦醒。
剛醒過來時,白子灝還是懵懵懂懂的,甚至沒有察覺到身上的異樣。喝了一點水說了幾句話之後,他很偶然的歪了腦袋向下望,結果就發現棉被起伏得不對。
盯着棉被足足愣了一分多鐘,他掙扎着坐起身,掀開棉被向內看。
下一秒,他瘋狂的哀嚎了一聲。
這一嗓子是真夠驚人的,看護婦推着希靈從門外經過,輪椅上的希靈竟被他的聲音震得一顫。頭也不回的擡起一隻手,她示意看護婦停下來。
房內的呼號一聲慘過一聲,醫生們從走廊盡頭匆匆趕來。輪椅上的希靈隱匿在走廊暗處,面無表情的只是傾聽。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她想。
擡手將額前的一絲捲髮掠到耳後,她冷着漆黑的眉眼,翹起嘴角無聲一笑。
白子灝哭,白子灝鬧,可他很快就連哭鬧的力氣都沒有了,因爲肺部感染,雙腿創面癒合得也不算好。
他長久的昏迷、發燒、夢魘,飛快的瘦成了一具骷髏。在這同時,希靈拆了手腳繃帶,也露出了一塊塊的血痂。
全是皮肉傷,所以也就只有血痂。
先白子灝一步的回了大帥府,希靈來不及照鏡子,先去瞧了容秀——在醫院裡,她給容秀打過電話,讓她不許亂走,自己也不用她來看望,她目前的唯一任務,就是好好照顧耗子兒子。
如今衝進容秀房裡,她看容秀安好,耗子也安好,一顆心便徹底落了地。然後派人請來了三姨太太和老管家,她端坐在兩人面前,心平氣和的說道:“子灝遭了這樣的大難,父親在河南知道嗎?”
三姨太太和老管家對視了一眼,都感覺今天這個小姨奶奶有點不對勁——小姨奶奶不是個小丫頭嗎?怎麼一場車禍過後,她忽然變得蒼老了?
“不敢讓他知道。”三姨太太答道:“他在河南那邊,打仗打得不順利,我怕他知道了家裡的事,心裡更亂。再說他知道了也是無用。”
希靈反問道:“那你們就打算把事情隱瞞到底,讓父親回家之後自己發現了?”
三姨太太被她問得又是一怔:“少爺現在已經沒有生命危險,大帥晚幾天知道,想必也無妨。我們這樣做,也是爲了大局。”
希靈點了點頭:“哦,你們。”
此言一出,老管家和三姨太太都有些坐不住——他二位確是清白的,然而常在一起商量家事,看着也確是有點不那麼清白。
希靈繼續說道:“子灝如今在醫院裡,昏一陣醒一陣的,兩條腿始終是化膿,又在發作肺炎,全靠着鎮定劑才能睡幾個小時的覺,這樣的情況,你們竟敢說他是沒有危險的?父親只有他一個兒子,他若真是有了三長兩短,你們能負責任嗎?父親回不回來,是父親的事情,你們就敢替父親做主了?”
說到這裡,她站了起來:“子灝是我的男人,也是我兒子的父親。他的生死,旁人可以不關心,我是必要關心的。你們若是執意要瞞着父親,我也沒辦法,但將來父親回來了,若有責任,全是你們的事!你們若是擔得起,那就請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