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從涼山逃回來,顧凇經常會夢到監獄暴亂時的情景。他看到身穿白衣的人在他面前悲慘地死去,看到犯人的屍體像提線木偶般從血泊中爬起,猙獰着,咆哮着,向他靠近,彷彿要將他的身體撕成碎片。
夢裡,他聽到刺耳的槍聲在空曠的地下牢籠中不斷地迴響。他感覺到自己的胸口被子彈擊中,溫暖的血流從體內緩緩地涌出,疼痛感是那麼的真實而清晰。
他看見一個人用鮮紅的顏色在地面上畫了一串奇怪的符號,他拼命想要看懂那串符號代表的意思,眼前的視線卻變得越來越模糊。
有個人笑着在他耳邊說:我們之間的恩怨還遠遠沒有結束,來找我,我等你。他憤怒地用槍口瞄準了那個人的心臟,手指卻抖得無法扣動扳機。他頹然地坐在地上,看着那個人的背影遠遠地離去,頭又開始劇烈地疼了起來,難過得無法呼吸……
他掙扎着從牀上坐了起來,冷汗順着鬢角的頭髮滑落到脖子上,打溼了他的衣領。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努力驅散壓抑在心中的不愉快。當他重新睜開眼睛,把頭仰向身後的枕頭時,忽然發現病牀邊的椅子上竟然悄聲不響地坐着一個容貌冷峻的男人。他嚇得幾乎跳了起來,驚恐地看着那個人問道:“你是誰?爲什麼偷看我睡覺?”
“怎麼,你連我都認不出來了?”對方回望着他的目光,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
“你是……”顧凇愣了幾秒鐘,越發覺得眼前的情景有些詭異。
他何止是見過這個人啊,而且應該跟對方關係很熟纔對。然而關於這個人的記憶,他的腦子裡卻亂得像一鍋粥。
怎麼回事?這個人怎麼會出現在醫院裡呢?監獄裡發生暴亂的時候,這個人在哪裡?在做什麼?突然,一個名字如閃電般從他的腦海中清晰地劃過——鍾昕,他想起來了,這個人的名字叫鍾昕,是地下監獄的高級負責人。過去的那段時間,他們可沒少打交道。可是……
顧凇細細地打量着對方,眉頭越皺越緊。那張熟悉的臉孔漸漸喚醒了塵封在他內心深處的某段回憶。
他隱約記得這個人已經死了,而且是被自己害死的。他一下子想起了監獄暴亂時發生的事情。他跟鍾昕一起逃命,中途被犯人襲擊。鍾昕替他擋了一發子彈,他殺了李澤替鍾昕報仇。但是後來,他卻把救命恩人獨自留在地下監獄,任由其流乾身體裡的血,一點點地死去。
爲什麼會這樣呢?他怎麼會做出這麼混蛋的事情?他當時到底在想什麼?對了,當時他的身邊貌似還有姚醫生,他們沒有時間了,他必須得做出選擇。可是,姚醫生爲什麼會跟他們在一起?整件事的前因後果到底是什麼?他是誰?爲什麼會去地下監獄?
顧凇越想頭越疼,感覺腦袋好像快要炸裂開了一樣。就在這時,鍾昕忽然叫了他一聲,把他從混亂的思緒中拉回到現實。“我說,你到底還記不記得我了?”
顧凇愣愣地點了下頭,隨後又拼命地搖起頭來,“不,不對,你已經死了。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裡?這一定是幻覺,是幻覺!”
“小子,你給我看好了。”鍾昕滕地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向病牀前走近了幾步,“我還活着,現在就站在你的面前。”
“你別過來!這不可能!”顧凇向後縮了縮身子,表情顯得很恐懼,有種大白天活見鬼的感覺。
“你就那麼希望我死嗎?”
“我當然不想!可是你中槍了,傷得那麼嚴重。我分明看到你……”
“看到我什麼?”鍾昕繼續靠近病牀,“你親眼看到我嚥氣了嗎?”
“沒有……”
“你親手把我的屍體埋了嗎?”
“沒有……”
“那你憑什麼認爲我已經死了?”
“因爲……”顧凇蜷縮在牀角,身體止不住地發抖。“因爲我把你留在了監獄裡,對你見死不救,在那樣的情況下,你不可能還活着的。我一直以爲我害死了你,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我不敢回想那天發生的事情。你死了,秦宇也死了,你們都死在我的面前,而我卻好端端地活着。我不能這樣,不能這樣……”
“顧凇,你醒醒吧!你還想要逃避到什麼時候?”鍾昕把手搭在顧凇的肩膀上,使勁兒晃了他幾下,試圖讓他冷靜下來,而後者卻依然沉浸在悲痛的世界裡,無法自拔。
“你還是無法相信嗎?”鍾昕又問了一遍,見顧凇還是沒有反應,他便抓起顧凇的手,把它按在了自己的心臟上,“看吧,我真的還活着,你沒有害死我。別再逃避現實了,也別再自責了,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
感受到了鍾昕那強勁而有力的心跳,顧凇終於平靜了下來。他緩緩地擡起頭來,眼神中少了一絲困惑和迷茫,多了一份熟悉的純真。“這太不可思議了,你真的沒死?”
“我命大,就連死神也打不敗我。”
“想不到,你比死神還厲害。”顧凇半開玩笑地說道,臉上露出了許久不見的、發自內心的笑容。可是笑着笑着,他的淚水卻忍不住奪眶而出,瞬間成了決堤的洪水。壓抑在他心裡的負罪感,愧疚感,那些沉重的包袱統統都被卸掉了。他恍如從夢境中醒來,眼前的世界是真實而充滿色彩的。他不用再躲在心中那所漆黑的小房子裡,不用再害怕那些夜以繼日的噩夢,他不想再做逃避現實的懦夫,他知道自己還有使命沒有完成……
發泄完所有的情緒,顧凇安靜地靠坐在牀頭,感覺像是重獲了新生。“能跟我說說嗎?你是怎麼從地獄裡逃出來的?”他看着鍾昕,十分感興趣地問道。
鍾昕料到顧凇一定會問這個,想了一下,回答道:“那天早上,你跟姚醫生離開後沒過多久,住在隔壁的小玉醫生就來了。她說她聽到有人在走廊上喊叫,還聽到有人瘋狂地砸姚醫生的房門。最開始,她很害怕,躲在自己的房間裡不敢出來。但是等了一會兒,她怕姚醫生會出事,於是就想過來看看情況,沒想到竟然發現渾身是血的我躺在房間的地板上。
“當時,我的情況很糟糕。小玉醫生先幫我止血,然後給我清理、縫合傷口。可是我失血太多,幾乎陷入了昏迷狀態。後來我才知道,小玉醫生在迫不得已的情況抽了自己的血,爲我輸血,她說她那樣做其實很危險,搞不好我在輸血的過程中直接就死掉了。不過當時,監獄裡發生暴亂,到處都很危險,她也不可能帶我去醫務室做細緻的治療。
“好在我命大,沒出現輸血反應。稍稍恢復了一些神志,我就跟小玉一起趁亂逃離了監獄。當然,逃跑的過程還是比較驚心動魄的,以後有時間我再慢慢跟你講述。總之,小玉醫生也受傷了,一顆子彈打中了她的胳膊,不過這並不影響逃命。
“我們用了兩天的時間才走出那片樹林。之後,我們找到了一個彝族村寨,那裡的老大夫重新幫我們處理了傷口,給我們拿了一些藥。我在第一時間聯繫了喬升,他派了一些人來接我們,把我們送到縣城的醫院做進一步的治療。
“再次回到R市已經是半個月以後了。我從喬升那裡得知,組織成員全部撤離了地下監獄,他們抹去了所有的痕跡,處理掉了所有的屍體,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線索,警方找不到組織的藏身之地,這件事幾乎成爲了所有人的心病。另外,喬升還告訴我一件事,2015年10月4號那天晚上,孫教授在醫院裡被人拔掉了呼吸機。護士發現的時候,孫教授早已經離開了人世。
“又恢復了半個多月,我的身體就痊癒了。因爲之前跟喬升有過約定,我加入了刑警支隊,從那個時候開始,我一直在負責追查組織的下落。幾天前,我在涼山那邊接到了喬升的電話,說他們已經找到你了,可是你的樣子很奇怪,感覺像是精神錯亂了一樣。估計他們也是拿你沒轍了,所以急着叫我回來,讓我出現在你面前刺激你一下。想不到你真的恢復清醒了。”
聽完了鍾昕的敘述,顧凇凝神思索了很久纔有些不敢相信地問道:“所以,我們現在算是同事關係了?”
“可以這麼說吧。”鍾昕從兜裡掏出一本證件,拿給顧凇看了一眼。
顧凇咧嘴笑了一下,“真沒想到你還會回來當警察。這下好了,我們兩個可以一起去尋找組織的下落了。”
“這個恐怕不行。”
“誒?爲什麼?”
“你現在還不能出院,就算出院了也應該會被限制行動自由。”
“不是吧,我傷得又不嚴重,靜養幾天應該就沒事了。”
“你忘了你這裡有問題了?”鍾昕說着用手指了指腦袋,顧凇立刻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連你也把我當成瘋子了嗎?我很正常,真的。”
“他們會把一個正常人銬在病牀上嗎?”
顧凇尷尬地扯了扯手銬,無奈地說道:“好吧,我承認,我之前是有點兒那個……不過,我現在很清醒,請你一定要相信我啊!”
“那好,我現在就來問你。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顧凇。”
“你的身份是?”
“R市刑警支隊的偵查員。”
“你的任務是?”
“尋找地下組織的下落,摧毀他們,終止罪惡。”
“很好。”鍾昕滿意地點了點頭,“從現在開始,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直到你的病完全好起來爲止。我們不僅要找到地下組織的下落,還要兌現曾經許給姚醫生的承諾。”
“承諾?”顧凇回憶了片刻,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你是說……”
“沒錯,我們要利用‘瀾庭別墅謀殺案’這次機會抓住真正的尉遲良,給姚醫生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