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我會來的。”紀安臉上桃色暈開,只能留給澤漆一瞬即逝的眸光,但澤漆看見了其中的慌張與羞怯。
日暮風吹,葉落依枝。澤漆溫柔地看着暮色降臨,將紀安的白衣吞噬,眸中才漸漸黯淡下來。他閉上眼睛,耳邊好像聽見別的棋者在說“他不過是被賞了一張好皮囊!”“誰說不是呢,他只是被營造出的一個假人罷了。。”澤漆失神般地睜開了眼,又仿若妙容夫人站在了他身前,一刀一刀地剔去他的骨血,“你會成爲我最滿意的劍,我的孩子。”他看見妙容夫人那樣美的臉上卻露出幾乎掙獰的怪笑,但是他因爲臉上的血珠落進了眼中,只餘記憶裡一片血色。
澤漆心中突然生出感激,這位名叫“玉賢”的女子並不知道他那麼醜陋的過去,哪怕她喜歡的只有他現在這張臉呢,能不能讓他再聽幾次這樣的琴聲,在這個略帶春寒的青陽日裡靜靜地看一朵玉蘭的花開花落。
紀安在客院門口停住,她沒有聽見一如往日般蘇木銀鈴般的笑,也沒有聽見雲苓舞劍的聲音。但只是頓了頓,還是推開了那扇門。
“拜見姑娘。”入了門,一位身着褚色掌事製衣衫的婆子向紀安行禮,雲苓與蘇木正在地上跪着。書中第一章便提到了這個婆子,原主十分柔弱纔會讓這個婆子後來去二爺處傳話時以爲她軟弱可欺。但紀安並未理會她,她偏偏要給她幾分顏色看看。“起來。”紀安淡淡道。兩位丫鬟立刻起了身,扶她到木蘭花幾臺上坐下。“姑娘,婢子是二等掌事,見這兩個丫鬟偷懶罰她們,也是婢子分內的事。”這婆子雖低頭故作卑微地說着,眼角眉稍那股子輕慢卻怎麼遮也遮不住。蘇木這時氣紅了臉,剛要理論就被雲苓暗暗制住。
紀安這時心中已有算計,她只端坐着,對蘇木說“奴婢見主子,該行何禮?”“自該行跪禮。”蘇木答道。那婆子斜眼向上看了一眼紀安,仍只略彎着腰。“還不跪下!”雲苓見此便呵斥道。
那婆子只好不情願地跪下,但未顯懼色。“您是主子,但我可是蘇二老爺派來的,兩軍交戰還不殺使臣呢!”紀安沒再準備留面子,將雲苓遞來的熱茶杯狠狠摜在了那婆子頭上,便起身站在已嚇呆了的婆子身前,略低眉瞥着這人一身醜態,“佛家清淨,逐出去吧。”紀安如是說完便由雲苓扶着準備回屋。那婆子見紀安一身清靜,面上經過此番仍未有怒色,只覺氣血攻心,仍哎呦呦地叫。“什麼你呀我的,和我家姑娘說話這樣沒分寸,欺負我們就算了還妄想欺侮我們姑娘!”蘇木聽了自己姑娘吩咐便準備拖了這婆子出門,“逐了我,便是駁了二爺面子!”那婆子猶在叫囂,“你若是不怕死,大可一試。山中豺狼多,再晚一點有去無回也無人計較。”紀安如是說道。那婆子從未被這樣斥責過,一下子癱在門口,但不久便被巡邏的和尚趕下了山。
紀安知道自己的兩個丫鬟不願爲自己惹麻煩才聽那婆子使喚,但是心下也開始憂愁三爺幾日前的密文恐怕真的需要她儘早啓程,可她想再等等。她知道二爺派人只爲示威,雖同爲一家但時時希望能讓她知難而退。畢竟父母無子,只能從旁支承繼,可如果她高嫁便會繼續使父親的陸英房獨大,二叔是最不願意看見這一幕的人了。紀安畢竟是中書令的嫡女,雖在山中養病,也不是誰都能欺凌的。紀安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看着沉暗的天幕,只覺得心中鬱悶。
她本來何時歸,何時生,何時死,都不曾在意過。但是澤漆的出現讓她有些動搖,爲什麼原主無法決定一切,也心甘情願地願意爲家族興亡犧牲一切,可就連自己的心意難道也不能偷偷地在心中由自己決定嗎?哪怕澤漆也許只是紀安朝夕生命中的流光,哪怕澤漆對她的情動一無所知,又能如何呢?一生守禮剋制又能怎樣,紀安只覺得遺憾非常。幸運的是,她蘇滿也許能給蘇紀安另一個人生。
直至亥時後,紀安也未能入眠。她小心地去洗朱處想再看看澤漆。澤漆也未睡,她來時帶一身銀白的霜輝,但澤漆在她看見他之前閉上了眼。
“是睡着了嗎。。”澤漆聽見她小聲地嘟囔,也察覺到她小心地坐在他身旁微弱的動作。紀安借昏黃的火光看着澤漆,十分小心地用指尖觸碰他長長的睫毛,她心中突然覺得很依戀他,但就是這一恍神的光景,澤漆輕輕抓住她的手,紀安一回神便正對上他如墨的眸子。澤漆也在看她,他仔細地瞧着紀安比尋常人淡了許多的瞳色,覺得她眼下的那顆小小的淚痣在她端美的臉上竟不覺得妖豔,雖略覺平淡的眉目間情思輾轉,額頭的硃砂比白日更添風情。
紀安因此而馬上收了手,心臟雖如疾發時怦然卻不覺得疼。兩個人一時無話,只聽得燈花噼啪作響。“你爲什麼叫澤漆呀,你的眼睛那麼好看,和貓眼草並不相干。”紀安許是受了花香蠱惑,又看着澤漆的眼睛問出了這話。澤漆聽了,只望着她笑,紀安覺得澤漆好像已經是她經年的故人,在燈火闌珊之下融盡了兩人未知的隔膜。紀安不是不怕,也不是不知女子不該做何,但是她覺得澤漆是好人,她也許中了毒,這個名叫澤漆的毒。
澤漆卻想起執白大人爲自己命名時的話,倒也沒見執白大人幾分認真,只是那日他向妙容夫人行日禮時看見了包纏着紗布、唯露出一雙眼睛的他。執白大人那日揪着他的後頸,向妙容夫人笑話他像只病貓,“猶其是那雙眼睛。”妙容夫人聽見執白這話,也罕見地沒有氣他沒大沒小,只是頓了頓,在飲完杯中酒後便決定叫他澤漆。但紀安這樣問,他確實是不知道怎麼回答。他的眼睛像不像貓不是他自己能決定的,主子說他像,他就得像。
夜裡漸漸冷下來,紀安想回去但又覺得脫力,不久竟依着澤漆入了眠。澤漆看着她手中祈福的手捻,心中也不停祈禱着希望入界的探子們晚些找來。這僅僅幾日的安寧,讓他食之若醴。
日子一日一日過去,在六慧的記憶裡,他們漸漸像他打柴時看見的民間男女一樣親暱,後來聰定師弟告訴他,這叫“夫妻”。但六慧卻覺得仍有些地方不太相同。雖然那個被阿賢姐姐救回來的男子漸漸可以走動,發出嘶啞地聲音,也如山下男子等女子時有相同的神情,但是他們最親近的姿態也僅僅是共聽琴音。不過好在這僅僅一月記憶並不算長久,六慧從未向他人提及。
而春日漸濃,山間已升些許暑氣。
紀安想了一個月,她突然明白,這也是自己的一生啊,爲什麼不能由她決定呢?
當澤漆聽見紀安彈出與記憶中妙容夫人常彈的曲子完全一致的琴音,當曲子的名字“鳳求凰”從他腦海中顯現出來,他只覺得山間的桃花,開的太慢了些。
紀安也不知道她怎麼彈出了這首曲,四月芳菲已盡,而丹心寸意,只愁君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