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的又站在這裡發呆?過來與我搭把手。”
“咳, 腓腓,你說我們晌午吃什麼好呢?”
“一會兒到書房來,將前兩天我抄與你的那篇經文背給我聽。”
“我道你最近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在忙些什麼, 原來, 竟就是這些嗎?!”
“這烏七八糟的物事你是從哪裡弄來的?你纔多大, 竟不知這些東西看多了是會毀了修行的嗎?”
……
呆呆地站在挽瀾殿的玉門之外, 其內依舊如百年前一般飄出縷縷宜人的香氣, 晨光照的剛剛好,白雲流動,仙鶴翱翔, 彷彿一切都沒有改變。我擡手叩門,多盼望裡面住的那人, 亦沒有改變。
報上了我的名諱, 玉門在面前自行打開, 我款步入內,回手又將其帶上。
“九九, 你怎麼來了?”
另一頭的青石路上現出一抹霽色身影,那人高大、挺拔、俊美……且還救過我不止一次,天兒管他叫伯父,百年來他更是對我們母子百般照料,甚至, 曾有那麼一瞬間, 我認爲或許再過一些年, 我大概可能就會慢慢轉換心意接受他。然則現在, 我卻爲那個一瞬間而惱透了自己!
望着石徑兩旁開得醉人的香魂花, 我沒有言語,少頃, 他笑意盈盈的踱步到我身邊,亦看着那些花朵,道:“也怪,這一院子的茉莉花百年都未開了,不成想今日九九一來,它們竟全開了。”
“茉莉花?”我擡臉反問,“這花不是喚作香魂嗎?”
流雲“嗯”了一聲,淺笑道:“兩者都可,雖則是兩個名字,但其實指的是一種花,只是每個人的叫法不同罷了。”
睹物思人,我忽覺胸口一陣鈍痛,原來“茉莉”“莫離”,他竟處處都藏了心意,恨只恨我太蠢太笨,不解也罷,居然還不信他!
身旁那人伸手撥了撥我額前的碎髮,溫聲軟語道:“我本打算下了早朝便去看你和天兒的,不想你竟來了,可怎的沒帶上天兒呢?他不見你,想是心裡要難受了。”
“不妨事,”我緩緩擡眼看他,佯裝含羞帶怯的笑,“有些事帶了他,恐是不方便。”言畢,我在那人的臉龐之上撲捉到一抹稍縱即逝的紅霞,心中不禁覺得,又可恨又可笑。
“九九,”他低聲喚我,既而輕柔地扳着我的肩頭令我與他正面相對,那一雙直直看着我的眼眸,更是飽含深情且專注異常,半晌,他道,“你今番特意來尋我,又說了這樣的話,是……是終於肯放下他,接受我了嗎?”
我癡癡一笑,亦伸出一隻手搭上他的臂膀,緊緊握着他肩頭的袍袖,接着,踮起腳尖攀附到他耳邊,喃喃地問:“你說呢?魔君陛下!”
話音甫落,耳邊但聽“嘶啦——”一聲裂錦之音,我粗略地掃了一眼,他肩頭果真有一點紫色的印記。想我當夜在魔宮拿紫竹之針刺他,不料今天居然還能成了證據!怪道饅頭君會一直帶着面具,怪道他能在天宮之內順利的將我劫走不說,還對這裡的事瞭如指掌,原來竟是如此!
流雲的臉瞬間變得煞白,扶在我臂上的雙手亦漸漸滑落,他身形幾不可查的晃了一晃,怔了片刻,雙眉驟斂,微顫道:“怕你知道,可你終究還是知道了。”
“呵,果不其然,流雲兄好生叫人失望吶!”我抿脣頓了頓,只覺舌尖脣角盡是苦澀,“現在想來,恐怕我與顥玉在海邊的家,也是你費心保存至今的吧!這麼說,你早便是知道了我真實身份的對嗎?那日我剛到酆都你就被別人叫走,他應就是你派在海邊的探子吧?爲什麼?爲什麼你明明知道我和落離之間的事情,卻還要做這麼殘忍的事?你不惜修爲兵行險著捨身救我,又不惜費盡周折利用我害死你的親兄弟,難道,這一切都是爲了你現在的位置嗎?”
“可既然你這麼喜歡這位置,當年又爲何要退讓?是覺得如果落離不死,即便你坐上了這個位置也不會安穩嗎?我告訴你,你錯了,他纔不會像你這樣,纔不會像你這樣喪心病狂!”
“住口!”面前那人遽然高聲喝止,臉色由白轉青又由青轉白,須臾,竟是上前一步將我擁進懷裡,澀澀道:“九九,不是這樣的,不是的!我承認我最初確然對你安了壞心,可之後我卻是真心歡喜你的。我將你帶回魔宮,原本是想叫你永遠留下陪我,甚至還用了那種辦法,但那時我已打消了要報仇的念頭,我想只要你肯留下,我便就此罷手。可是,當我最後看出,你之所以一直不能對我動情,是因爲你根本就還惦記着他,忘不了他,故而,我想唯有他死了,你或許才能看到我。”
“哈哈。”我放聲大笑,旋即泠然道,“好一句你真心歡喜我!然而,倘或你當真於我有半分真心,又豈會害他?”
“他私自給你改命,你們原就命理相悖不能在一起,他會剋死你的!”
“命理相悖?”我心下黯然,“流雲兄還真是執迷不悟,我們若不是託了你和笥婧的福,又何來禍患?就是有,最多也不過是我被反噬,可是爲了他,我竹紫苒縱是被反噬而亡又怎麼?起碼,我不會像今日這般悔斷愁腸!起碼,天兒他還能看一眼他的父君!”
我試圖掙了掙,然那人的手臂非但沒有放鬆,反倒攬的更緊了一些,默了一忽兒,他緩緩道:“對不起九九,是我不好,是我低估了你對他的情意,可是你聽我說,我亦是有苦衷的。”
我嗤笑一聲默然不語,他繼續說道:“你大概不知道,我的孃親並不是我父君的妃子,而她只是一個魔界的小花妖,但妖魔不一定都是壞的,譬如你認識的萱兒,也譬如我的孃親。然則,無論是好是壞,他們都逃脫不了身爲妖魔的宿命,更逃脫不了仙界之人對他們的蔑視和厭惡。”
“我的孃親雖流着一身魔血,但其心向善,亦從未害過什麼人,更甚者,她一生所願就是修道成仙脫離魔界,也正是因爲如此,她時常偷偷遊走於仙界,終在某一天,碰到了當時的天君,也就是我的父君。”
“其時,父君的挑剔與認真聞名六界,故直到他身坐天君之位,都沒能覓得一位紅顏相伴,可能也是天意弄人,父君與當時的孃親相遇,竟是一見傾心,縱使他明知孃親是個妖魔,但仍是不顧一切深陷其中。而孃親本就嚮往仙界,得見父君這樣的神仙之後,更是難以自拔。”
“可好景不長,他們的事饒是極力隱瞞,卻終是沒能瞞過衆仙,其間更不乏小人存心挑唆,末了,鬧得六合八荒皆道父君荒淫無道,爲色而迷了眼睛。孃親聞之痛心疾首,只恨自己拖累了父君,最終迫不得已狠下心來回了魔宮,如此舉動,正是因爲她太愛他,不忍他爲自己受盡侮辱唾罵,殊不知,這也恰好應了那小人的計謀。”
“不知小人在孃親走後與父君如何編排的,但可想而知,定不會是什麼好話,然這般一來她卻趁虛而入,奪走了那些本該屬於孃親的東西,而可憐的孃親,卻在回到魔宮後不久,就發現自己有了身孕,且在同時,仙界亦傳來天君立下天妃的消息。”
“實則,魔君昶澤先前見孃親天真爛漫,原本就對孃親有情,之後又看到孃親被父君欺負成這樣,一怒之下,就要向仙界宣戰,當然,這不僅只因爲孃親,還因爲關乎到了魔族的顏面。可孃親對父君一往情深,哪裡肯願意,遂硬是將他勸下。只可惜,她在誕下我沒多久,便因心中久鬱而去世了,臨死之前,她還用自己的一身魔力,封印了我大半的仙力,此用意,乃是希望我一生能如天上的流雲一般,無牽無掛,更不要做什麼君王。但她不知,因她封印我時已是奄奄一息,故而中間出了差錯,也誤將自己一生的記憶都傳給了我。”
“孃親一死,魔君昶澤更是惱怒之極,同時也因爲沒了顧慮沒了牽絆,遂毫不猶豫的對其餘五界發起了進攻,掩蓋日月毀天滅地,絲毫也不手軟,他意圖要整個仙界爲孃親殉葬,但沒料到的是……”
喋喋不休的人忽然止住了聲音,不知是不是察覺出什麼,他倏地鬆開我又將我拉到面前,然後,卻靜止不動了,只剩下一雙握着我手臂的手在不停地顫抖,許久,有些哽咽、有些不敢置信地問道:“九九……九九……你別嚇我,你……你怎麼能這麼做?別鬧了,快收回術法,你是故意嚇我的,對不對?此事乃是我的錯,你打我也好,恨我也好,就是殺了我我都沒有怨言,可你怎能?!”
一邊說着,他還一邊死命的搖晃着我,只是,他面上究竟是什麼神情,我卻再也看不到了。
溫熱的、黏黏的物事順着我的臉頰不停流淌,我抹了又抹,卻怎麼也抹不去。身前有風動,感到那人要施術制止,我搖了搖頭,轉過身去,道:“你也有恨,我也有恨,我們都是可憐人,都被恨迷了眼睛,迷了心智,再也看不清真實的人和事,現在索性剜了它,倒落個通透。”
適應黑暗,我摸索着拾步向前行走,續道:“我不會殺你,也不會恨你,更不會再恨任何人。我只恨我自己,恨我爲何沒能相信他,恨我不能像你的孃親一樣,在最好最適當的時候及時離開他。如果是那樣,起碼到如今我都還可以偷偷的來看看他。”
“你也毋庸追悔什麼,你既已坐到了這個位置上,縱是不爲六界衆生着想,也該爲你那灰飛煙滅的兄弟,鬱鬱而終的雙親好好想想,若你能體諒他們一分,理當儘自己所能,做好你最該做的事。”
“九九……”
“且住,倘或你是爲我好,就別跟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