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沒有畏縮,他要求蕭永把以前拍的這些場景的照片給他看,不管是蕭永拍攝的還是朱漪泓拍攝的。他要求,能用更好用一點的相機,因爲D40X的對焦實在是比較慢,於是,蕭永慷慨地給他換上了D3,還裝上了超輕的旅行家系列的三腳架,讓他可以比較舒服地調整取景。盛夏說他不會弄那些燈,蕭永也沒有爲難,讓閒下來了的聶信等一下幫他布好光。蕭永很大方,他畢竟不是一定要卡住盛夏讓他沒有任何機會,更大程度上真的是在考察他的天賦到底有多驚人。
誰都可以拍出好照片,這一點真的玩過攝影的人都清楚,但有意識有準備地拍出好照片和等着運氣降臨是不同的。剛纔那些照片能夠證明盛夏有天賦,有那種對構圖和光影的敏感,而有目的地拍攝主題照片,卻是另一種挑戰,一種檢驗一個人能不能把自己想像到的東西實現出來的能力的方法。對於攝影師來說,他們不能期待偶然,他們需要這種實現想像的能力。
吃過午飯之後,在蕭永繼續在一路拍着自己手裡的那些工作的時候,盛夏像是個經驗豐富,沉着鎮定的老攝影師一樣,坐在一邊,仔細檢查着相機,熟悉腳架的開合和調整,對着有意義或者沒意義的東西按動快門,熟悉相機的手感。在他的手裡,沉重的D3和剛纔輕巧的D40X一樣,都是引人入勝的玩具而已。
“嘉瑩,去看下惟君醒了沒有。要是醒了,讓她吃了東西再下來吧。”蕭永手裡的拍攝工作告一段落,基本上結束了全部的年曆片、明星片的拍攝工作,接下來可都是自己麾下的那些模特的拍攝了,這個不着急。相比於這些隨時可以抽空完成的工作,倒是盛夏爲她老媽拍攝“女性夢想”專題更吸引人一些。
葉嘉瑩歡快地哦了一聲,蹭蹭地跑上去了。而盛夏聽蕭永這麼一說,從椅子上跳了下來,挺着腰,有些吃力地抱着相機和三腳架,說:“是讓我拍了麼?”
蕭永笑着說:“別把你老媽拍難看了哦。”
盛夏不滿地一扭頭,說:“老媽是最漂亮的,不可能拍難看了。”
大家都聚集在場地周圍,饒有興致地看着即將發生的事情。韓惟君過了小一會才下樓來,吃飯花不了多少時間,反正訂午飯的時候早就爲她留着一份了,但一個注意形象的女子,在小睡之後的補妝卻花了不少時間。葉嘉瑩沒告訴她到底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大概,也希望看到這個漂亮得不像話的母親,會遭遇什麼樣的心情吧。
“你們這是?”韓惟君皺着眉頭問道,“還有,小夏,把相機放下吧。這東西好貴的。”
“老媽,我要給你拍照。蕭大哥說,能拍好了,就教我拍照。”盛夏說。
韓惟君好笑地看着盛夏。相機和腳架加起來,恐怕都不比他輕多少,這還是蕭永很體諒地給他裝着很輕的鏡頭50/F1.8G。看着盛夏臉上認真的表情,韓惟君覺得,好像這不是一個玩笑。她徵詢地問:“小夏,這是做什麼呢?真的想拍?”
“嗯,我要拍。老媽你就配合下,給我當下模特吧。好不好嘛?”盛夏說。
韓惟君蹲在了盛夏身前,說:“很麻煩的喏。老媽纔不要換那麼多花花綠綠的衣服。”
盛夏有些爲難地看了看韓惟君、又轉頭看了看蕭永、看了看周圍的大家,他側着腦袋,靜靜地想了想才說道:“老媽,那你就穿這身衣服好不好?我也覺得你穿這個衣服好看。那些衣服顏色都好亮。”
葉嘉瑩等人都竊笑着扭過頭去。工作室的服裝當然是有問題的,現在畢竟不比大賽期間,有上百品牌的服裝供應商,需要什麼隨時就能調來。工作室得考慮成本,爲每個顧客都這麼折騰實在划不來。那些精靈啊什麼的特殊造型,工作室準備了不少套標準造型服裝配合妝面來做出不同效果,各個歷史時期風格的服裝都有一些,和現在外面的時尚很貼近的服裝數量也充足,但那些可不是來自那些一線二線大品牌的服飾,多數是三線上下的服裝,購置起來比較廉價,但顏色、款式,比起一線二線那些國際知名設計師的作品來,自然顯得更俗麗。在有了盛夏之後,韓惟君穿衣服的風格在原來的嫺雅內,又增添了幾分實用氣息,現在她身上是米色的長褲、駝色的提花毛衣、黑色的牛皮徒步鞋,黑色的線條簡潔的大衣還在樓上的休息室裡放着呢。雖然都是簡簡單單的服裝,但無一不是韓惟君精挑細選,最適合她風格的東西,搭配起來更是將她裝扮得靚麗動人。盛夏也是自小在名牌堆裡滾大的孩子,看過的好東西不知凡幾,眼光可比韓惟君都要毒辣呢。他自然是看不上那些顏色鮮亮、質素一般的服裝。
“哦?”韓惟君看了看周圍好奇的人們,蕭永倒也算了,其他那些模特啊經紀人啊還有工作人員,明顯都帶着深深的好奇,期待着發生有趣的事情,這着實讓韓惟君有些慌了神。拍照這事情,她並不排斥。甚至,她還是挺享受那種在短時間裡,肆無忌憚地將自己的魅力綻放出來的感覺的。她不介意應盛夏的要求,真的就給自己的兒子當一次模特,蕭永在現場指導也沒什麼,但周圍這些人的眼神,卻讓她有些尷尬,有些驚慌。
“喂,別都看着了,回頭給你們看照片。”蕭永拍了拍手,向大家示意道。雖然有些無趣有些失望,但閒着的人還是漸漸散了開去。在場地中間,只留下了蕭永、朱漪泓、聶信、葉嘉瑩這幾個人。
現在正在場地中間的是沙地場景。現在可沒有贊助商提供一輛車子擺着當道具了,總不能讓蕭永把自己那輛悍馬放進去吧?沙地場景有時候會允許客戶的車子弄進來當道具,大部分時候倒是空着的。韓惟君剛想走進場景,盛夏一拍腦袋喊道:“老媽……這個,好像不太對啊。”
韓惟君轉過頭來,有些迷惑地說:“什麼不對?”
盛夏指了指上方亮起的燈光,瞟了一眼沙地場景,說:“季節不對吧。”
韓惟君呵呵一笑,讓葉嘉瑩領着去換了下衣服。她脫下了駝色的毛衣,裡面穿着的是一件黑色的針織衫,領口彷彿漣漪一樣垂在胸前,很有層次感。她笑着對盛夏說:“行了吧?”盛夏連連點頭。
盛夏可沒力氣隨意調整相機指向的位置,用手來構圖,基本上是蕭永用手託着相機,順應着他的動作移動,儘量不讓他感覺太重的分量。沙地已經用工具打理過,模擬出了風蝕後留下的一圈圈彷彿水波一般的痕跡。盛夏看着取景器裡的沙地的痕跡最漂亮的時候,已經固定在了那個角度那個位置。他很是誇張地呼喊蹦跳,讓韓惟君站對了位置,大概是語言表達不清,想要的姿勢他自己做了一遍。韓惟君有些好笑,但還是按照盛夏的指示,坐在了沙地上,放肆地在沙子上伸開兩條長腿。兩隻手支撐在身後的細沙裡,做出一副閒適地擡頭仰望太陽的姿勢。
哪怕不是專業模特,這麼簡單的姿勢也不是問題,任何美麗的女子,本來也就都精通於展示自己的美麗。而在表情最好的一瞬間,盛夏按動快門。
在珍惜快門數方面,盛夏倒是徹底學了蕭永的風格,就那麼一張足矣。只不過他立刻就瀏覽了一下照片,仔細看了看之後才滿意地點點頭,大聲說道:“這個好啦,換下一個吧。”
葉嘉瑩湊了上來,看了一眼照片,說:“這是什麼呀,很一般嘛。”她自然是故意要氣氣盛夏,逗弄一下這個老成的孩子。
沒想到,盛夏擡起了頭,一副很鄙視的表情,擡頭看着葉嘉瑩,說道:“你懂什麼?把照片調成黑白的,那纔是我要的效果呢。”葉嘉瑩還沒什麼,但朱漪泓和聶信卻湊上來看了,他們稍稍想像了一下,頓時覺得,那很有可能是一張好照片。照片裡看出來的效果,沙地的顆粒感混合在黑白照片故意粗糲起來的質感中,消失無形,韓惟君看起來不像是坐在沙地上,而像是在某種奇特的液體表面,彷彿那些沙子變成了一條平靜流淌的河流,託着韓惟君在走。在她的身邊,一圈圈的漣漪播撒開去。能夠充分利用沙子上的波紋,能夠在腦海裡構想去色之後的照片,不管是色彩想象力還是對造型的敏感程度都讓人十分驚訝。
一個個場景這樣進行下來,大家的驚訝也就越發加深。盛夏的想法都非常別緻,而隨着拍攝,他也開始向聶信提出燈光要求什麼的了。但到最後,拍出來的照片證明,暫時來說,他還捕捉不下來那些細節,不能說照片不好看,或者沒把韓惟君拍好,但出來的效果,和盛夏先前預料的設想的,顯然有着很大的落差。效果最好的,還的確是剛纔那張沙地的照片……假如去掉了顏色之後。
盛夏有些懊喪,看着自己拍攝的這些照片,他知道那大概算不上什麼好照片了。他咕噥着說:“……欺負小孩子了。”
忽然,朱漪泓問道:“小夏,爲什麼你拍的照片,都是讓人衝着畫面外看呢?動作也都是的。”
盛夏隨便一擡頭,看着朱漪泓說:“因爲老媽沒換衣服嘛,樣子和場景不搭嘛。那要麼走進去,要麼走出來,不過,老媽也不喜歡這些場景,她在家裡就跟我說,她覺得那些女性夢想什麼的都是噱頭,好看不好吃。面朝着畫面外面,像是要走出去的樣子,看起來比較像嘛。”
盛夏的回答讓朱漪泓和聶信都愣了一下。盛夏說得簡單,但這卻是一種很有趣也很有難度的思路。一般人拍攝照片爲了留念,總會刻意把人、重要的景物之類擺在中心位置,或者是黃金分割位置。而照片裡的人物,通常會面向照片內容的中心線,來最終表示照片裡的人物和其他景物是一體的,有着類似的主題、內容。但並不是所有照片,實際上人物和環境是配合得起來的,其實,人物的風格和場景的風格的背離是家常便飯的事情。盛夏的想法很對,其實也是一樣的思路,就是通過人物眼神和動作的指向,背離畫面裡的其他部分的主體,背離照片的中心線,投向畫面外。這種畫面,往往能夠讓人物呈現出淡淡的孤獨、憂鬱和蔑視權威等等情緒。
這種通過讓人物背離照片中心線的方法,說不上有多難,卻是一個攝影師很難掌握的一種能力。到底什麼時候讓模特背離畫面中心議題是好的,什麼時候不行,都很有講究。朱漪泓也不過是兩個月前,才意識到了原來內容的錯綜一樣能夠造成很有趣的效果,纔開始有意地拍攝一些這樣的照片。而現在,雖然是簡化版,但這樣的話居然從盛夏嘴裡冒出來了。
“我們該不該去面壁。”聶信無奈地衝着朱漪泓說,他覺得,盛夏雖然這次照片沒拍好,但他的表現、意識都非常有水準了。而可怕就可怕在,盛夏並沒有設計場景和人物的經驗,但他卻已經自發地意識到了當人物造型、氣質和場景不配合的時候的解決方法。這簡直太神奇了,難怪讓聶信都有要去面壁的衝動了。
拜師?大概還得過一陣,盛夏畢竟是沒通過考試。蕭永覺得,如果能夠好好教導盛夏,讓他多經受點挫折,或許對他來說會更好。蕭永瞭解怎麼對付這些有天賦的人,那就是從小就要有規矩,讓他們不至於因爲自己的天賦而覺得,所有的大門都會向他們敞開,他們不必在乎一般準則,他們只要信手拈來,就能在相關領域發揮出色。這些天才們,一旦看輕了自己尤其擅長的領域,這些領域也就漸漸不再屬於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