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不少人都知道這場攝影展的過往,知道它曾經的贊助方最後還是中止了贊助。而在那之後的很長時間裡我都沒有時間、沒有精力,無法將自己從複雜的事務中抽出來,來讓這樣一場攝影展成形。我曾經怨懟過,認爲那讓那些掙扎在貧困和由此而來的戰爭中的人們喪失了贏得關注、贏得援助、贏得走向世界,獲得更好機會的可能。但是,隨着時間流逝,這樣的情緒漸漸的淡了。”蕭永將相機塞在了口袋裡,雙手扶着講臺。和周圍的那些西裝革履的人不同,蕭永略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穿着質地十分舒適的黑色夾克衫,低調簡潔的衣服其實說不上突兀,只是,周圍的那些人實在是太嚴肅太莊重了,才讓這種反差如此明顯。
看着在場那些人略有些不解的表情,蕭永繼續說道:“今天,我們看到的事實,我們看到的中非人民向我們證明了一點,他們不需要援助,他們靠着自己乾得很好。他們靠着自己,將水晶變成了藝術品,變成了珍貴的禮品,變成了在國際市場上很有些搶手的商品,而靠着那些收入,我想,現在我回到當初拍攝這些照片的地方,看到的,應該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了。《戰爭》這樣一個攝影展,好像現在大家最感興趣的是,爲什麼我會扛着沉重的617相機,在戰場上長久地站着,爲了拍攝那一張、兩張以及更多的照片,而爲什麼我又會敢這麼做?”
“勇氣或者有一點點極端的煩躁,或許都是原因,但是這並沒有什麼難的,真的。羅伯特·卡帕說,如果你拍得不夠好,那是因爲你不夠近,我想,所有的攝影師,所有去過戰場的攝影師都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但是,距離也並不是絕對,我們要爲恰當的內容選擇恰當的距離,選擇正確的光圈快門,相比於盲目地在戰場上游蕩,期待靈光一現,或者期待機會砸到自己的頭上,我覺得,在正確的時間和地點,把一張張照片有把握地拍好,纔是最重要的。我知道我在做什麼,那就夠了。”蕭永的聲音帶着一點磁性,他是用中文在說這些話,周圍,能聽得懂的,恐怕也只有再次來到蕭永身邊的安娜·門捷列娃和因爲某種明擺着的目的而學中文學了很久的艾玟吉·安琪爾。但他語調裡的那種淡定和從容,以及那種介於憂傷和希冀之間的情緒,卻隨着這種聲音,準確地傳達到了每個人的心裡。同樣沒有講稿的蕭永,這種娓娓的語調讓翻譯很是有點頭痛,但也是因爲這種表達,翻譯能同聲做到準確表達他的意思,也就足夠了。
“在這些讓大家動容的面孔裡,許多人已經不在了,他們或犧牲在彼此對抗的戰場、或在與外部干涉力量的鬥爭中陣亡;又或者,在那艱鉅、複雜而危險的,得不到有着先進技術的大財團支持的情況下的建設開拓工作中遭遇意外。在那裡,他們罹患疾病的概率,高得我們無法想像,但是,我相信,這些人,我的這些朋友,哪怕到最後一刻也沒有放棄自己的夢想,沒有放棄自己爲之奮鬥的未來。戰士,是一個崇高的職業。”蕭永的聲音斬釘截鐵了起來:“想想生活在自詡爲文明社會裡的我們做了什麼吧。我們在夢想遭遇挫折的時候放棄了,我們在遭遇強權、暴力、威脅的時候畏縮過,我們……甚至在遭遇白眼的時候都不敢大聲。當我們放棄了這些我們生爲一個生物,生爲生物鏈上一環的抗爭的本能,再正確的事情也變得不那麼正確了起來。我們卻覺得,那是我們作爲一個社會人,而不是一個生物意義上的人,應該做的。再沒有比這更諷刺的事情了。今天早上,當初是敵人現在卻成爲了時刻爭執的朋友的圖馬和巴扎卡給我打電話,告訴了我當時在我的底片上留下身影的戰士們的陣亡名單,感謝我至少能讓他們的親友有一個紀念、回憶、悼念、祭奠他們的親人的途徑,讓人民能夠永遠記得那些爲了國家的興盛而失去生命的戰士的時候,我也悔愧萬分。當年,即使拿不到那樣一筆贊助,如果我願意傾家蕩產,願意問朋友們借貸一些資金,願意多承擔一些,或許,其中的一些人在今天能活着面對大家,做出更大的貢獻。我也曾是那樣的一個懦夫,一個不知道應該如何戰鬥,爲了什麼戰鬥的庸庸碌碌的凡人。”
全場鴉雀無聲。哪怕是當初整天爲蕭永擔驚受怕的安娜,也是第一次聽到蕭永坦陳自己當年的確不那麼有生活的慾望,也是第一次聽蕭永說起悔愧的話題。而中非的大使,已經在努力忍着眼淚。
“現在,除了被認爲是最好的人像攝影師之外,恐怕不少人還在腹誹我的另一個最好……我,或許還是最好的遺像攝影師。”蕭永稍稍停了一下,等自己心裡稍微濃郁得過分了一點的壯懷激烈消歇下一些,他繼續說道:“所幸,我的努力並不是完全沒有意義。到了今天,這樣的影展仍然能夠爲我的朋友贏得些什麼,至少是尊重。而那些戰士籍籍無名地倒在戰場上的事情,再也不會發生了。巴扎卡說,他們現在有一個24人的攝影師隊伍,帶着廉價耐用的數碼相機,開着吉普要跑遍整個中非的每個村子,爲每個人留下身份檔案,留下他們的容貌。那些攝影師裡,有當時我認識的朋友,有我教授過的學生,他們簡陋的技術,將幫助國家更好地瞭解人民,幫助人民更好地瞭解國家,瞭解其他人,而他們,也會將我們所認爲的社會人的概念,將秩序、文明、優渥的生活和對未來的期望傳達下去。再也沒有比這個更有意義的事情了。我很感動,因爲,攝影在這裡,扮演的居然是如此重要的一個角色。”
“之所以到了這個時候,我反而願意拿出錢來進行這樣一次攝影展,在這個時候,那是因爲,可能我的狀況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糟糕過。我指的不是金錢、名譽、聲望和親朋好友的數量和質量,而是我作爲一個攝影師的生命。但是,相反地,我卻再沒有比現在更熱愛生命,更相信自己的力量。一個攝影師的價值應該如何體現出來?或許,就是用這種現在已經越來越簡單,越來越普及的技術,來影響人們,改變世界。這樣的事情,攝影做到過,也將能夠繼續做到。既然攝影在油印、靜電印刷、激光照排、網絡的HTML時代都曾做到過這一點,那麼,在Facebook和Youtube的時代,也將繼續能夠做到這一點。請允許我,證明給你們看。”
蕭永雙手鬆開了講臺,向着臺下黑壓壓的人羣淺淺一鞠躬,然後義無反顧地轉身走回了陰影裡。而當翻譯急促而激動地翻譯完最後一個單詞的時候。全場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大家知道,在那片陰影裡,在他們面前的場館的每一張照片後面,都有那樣灼熱的一個靈魂。
蕭永沒有感到釋然感到輕鬆,他今天說得有些太多了,他暴露出來的內心太多了,他引起的關注也太多了,然後,當他在球場的某個蝟集着大量鋼筋水泥的陰暗角落裡平復了所有的心情之後,他不由得還是露出了一絲苦笑。
“心情好點了沒有?”趙昔的聲音在角落裡響起,他負責蕭永的安全,而這個工作現在還沒結束呢。他剛纔感覺到,蕭永可能是想要找個地方平復情緒,也就很配合地不讓蕭永輕易察覺到自己。作爲一個訓練有素的特勤局幹員,做到這一點並不難。
“好多了……”蕭永自嘲道:“我還是不善於隱藏自己的心情啊,說着說着居然自己會亢奮起來。”
趙昔笑着,淡淡地,有些調侃地說:“你可以朝好的方面想。我就覺得,你挺有做總統的潛質的。”
蕭永哈哈大笑了起來,說道:“放心放心,我不會把你說的這句話外傳的。”
趙昔聳了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說:“總統先生等一下要出發了,他想見見你。另外,時尚雜誌邀請你和安妮·勒波維茨合作爲總統一家拍攝一組大片,作爲下一期的封面,錢好像不少,安妮已經答應了。”
蕭永淡淡笑着,說:“我接受這個工作,那帶我去見總統吧,讓他等着不太好。”
趙昔揚了揚眉毛,說:“你這麼好說話?”
蕭永呼了口氣,說:“因爲,截止到今天,我把以前積攢下來的老本用光了。不拼命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