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律發出一道訊號,很輕微,像是街邊哪家火竈裡面柴火輕輕的爆裂聲。轉過街角,三匹駿馬,烏黑髮亮,站在秋雨中,打着響鼻。
沈旭之雖然對這些小手段表示有些好奇,卻沒什麼心情去問。只是覺得劉大先生偏執到了一定程度,似乎天樞院所有的馬都是黑色,找機會一定要問一問劉大先生這黑色的馬到底怎麼來的。
三匹駿馬,在夜晚的長街上奔馳,馬蹄踏在青石上的水窪裡,濺起滴滴點點水花,混在雨絲裡,渾然一體。羊皮袍子似乎對這種風馳電掣的感覺頗感興趣,從少年郎懷裡鑽出來,輕巧的站在沈旭之身前的馬頭上,時而人立而起,時而犬坐於前,時而仰天嘯雨,時而湊近馬耳,呢喃些什麼。
沈旭之**駿馬不需要駕馭,極其溫順。彷彿對背上的羊皮袍子有一點點的畏懼,只是善解人意的向前跑着,快速而平穩的前行。
明春宮,坐落於皇宮外,京城兩條濃郁的木系靈脈其中一條之上。雖然明春宮沒有位處在皇城之內,但規矩仍舊如同深宮大院,刻板而沒有人味。雨中遠遠望去,冷漠的站在一排排低矮的民居前,鶴立雞羣,融在夜色裡面,如生鐵般堅硬。
宮門還沒有關。沈旭之策馬趕到明春宮前,翻身下馬。羊皮袍子湊到馬耳邊說了些什麼便竄到沈旭之肩膀上。黑色軍馬有些不安的搖晃着馬頭,甩了甩鬃毛上的雨水,對着羊皮袍子打了一個輕輕的涕忿,帶着點膽怯的把包裹着黑金的鐵蹄輕叩明春宮前青石,噠噠聲響起,給午夜長街帶來一點生機。
羊皮袍子不再理睬軍馬,只是在沈旭之肩膀上蹲着,短吻微微張開,間或偶有絲絲熱氣騰起在微涼的雨夜中。一身黑衣黑氅的少年郎,肩上雪白如玉的小白狐狸,在黑夜裡宛如一顆閃亮的星辰,在無邊夜色中放着微弱而又引人注目的光芒。
上官律走到宮門前,徑直在宮門口抿起嘴吹起三聲短促而低聲的口哨。黑夜中,幾道融於夜色雨絲中黑色身影,像是從地底九幽地獄出現一般帶着些許的森嚴冷峻之意。
上官律和黑夜雨絲中那幾道身影做了幾個簡單的手勢溝通,黑影在夜色中伏下,向沈旭之拜了三下便轉身轉瞬消失在濃濃夜色裡。天樞院陰羅部的黑衛,一身黑衣黑氅,和夜色契合度極其高,不需要多高的隱身技巧便很難發現。
而且這些陰羅部的黑衛彷彿比跟隨沈旭之去海邊的那些對少年郎更是尊重。或許這些日子裡,沈旭之救治天樞院重傷軍士的事情已經傳開了吧……就算是這些心都是鐵打的陰羅部黑衛,也用自己的方式表達着對沈旭之的尊重。
“護衛的規模我看不比大先生那邊小啊。”感受到明春宮裡面數不清道不明無數隱匿的氣息,沈旭之搓了搓手,和上官律說道。
“還是差一些。雖然如此,畢竟明公主是天樞院最重要的護衛目標而且現在還是危險性最大的目標,所以明公主的護衛被大先生定爲第三序列事件。護衛的規格也基本上達到大先生的程度。”上官律回答到。
“哦。第三序列事件……”沈旭之沉吟,微微一笑,說道:“聽上去很厲害的樣子,具體內容是不是天樞院的秘密,知道的話需要權限?”
“是。不過少爺的權限足夠了。”
“都是一些扯臊的東西,明白這些對我沒有什麼好處,不聽不聽。”沈旭之在雨中擺了擺手,撕開一絲雨簾。沈旭之對這些個瑣碎事務最是反感不過,上面有劉大先生,胸前識海里有那隻老白狐狸,其實挺好的。
人家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勢。自己居然是要借這老狐狸的威風,沈旭之自嘲的笑了笑,笑容在雨水中雖然冰冷,卻帶着一點點暖意。
“這三更半夜的,宮門還不關!你們這幫小崽子是不是不想活了?出來幾天規矩都忘光了?!回頭到我那,沒人領十板子,讓你們記住。”一箇中年女人的聲音傳來,把沈旭之從迷茫恍惚中拉了回來。
濃濃的雨絲中,一把大傘,傘下宮裝女子雖然容顏秀麗,卻是一臉的兇悍,不管看見太監還是天樞院的軍士,都肆無忌憚的痛罵。天樞院赫赫威名在這宮女看來沒有一點尊重的意思。亦或是打狗給人看?
沈旭之一愣,沒想到皇城一戰之後,居然還會有人不知死活的如此,這世間的蠢人怎麼會如此多?
上官律聽到這聲音傳來,小聲說道:“這是明公主近侍女官,皇后娘娘前一陣子剛剛派過來的。據說脾氣很大,明公主性子淡,不願意管她,於是這人便愈發放肆。咱天樞院派來的護衛有幾次憋不住火氣,劉大先生都給按下去了。”
沈旭之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只是把頭上的罩帽往下拉了拉。上官律見沈旭之如此,也沒有多說什麼,轉身擋在沈旭之身前,向宮門迎了上去。
“天樞院,客卿親隨上官律。”上官律站在門口,拱手施禮,朗聲說道。不卑不亢。
“一個小小的親隨?就站到明春宮前吆五喝六,你們天樞院裡面,劉澤宇怎麼教的規矩?!天樞院客卿?那毛都沒長利索的少年也能算是客卿?我看你們天樞院是沒人了!”悍婦罵街,大抵是腳站不丁不八,雙手叉腰,漫天吐沫星子亂飛。無數污言穢語毫無顧忌的噴涌而出。
明春宮前的悍婦也沒有任何新奇,如果硬要說的話,就加上鄙夷的眼神,讓言語更像是一把把小刀子,在雨夜宮門前亂飛。
沈旭之此刻倒是不想殺人。凡事反常即爲妖,這女官如此囂張,劉大先生居然如此隱忍,這些事兒很有意思啊。這一次,少年郎可不想再做點燃火藥的陰線了,站在後面看熱鬧多好?
成長,這就是成長。少年郎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
上官律臉色青紫,不知是夜來風雨晚來涼,還是鋪天蓋地訓斥聲音不斷抽着上官律的臉。“明公主日前明詔天樞院客卿大人覲見,大人剛出關,聽到信兒這便來了。”雖然不願面對女官悍婦,但身後有沈旭之,上官律還是緊咬牙關,說道。語氣變得漸漸強硬,不願墜了天樞院的名頭。
“這麼晚,居然要不顧宮禁,咆哮明春宮前,明天一定要和你們天樞院劉大先生說個明白!大半夜不睡覺,和你個小追隨者說話,沒來由髒了嘴!”說完像是攆蒼蠅一般不耐煩揮了揮手,看也不看上官律一眼,只是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鄙夷之態盡顯,扭腰轉臀,轉身便要回去。
沈旭之眼睛眯了起來,嘴角向上彎起一道弧線,帶動臉上那道疤痕,略顯猙獰。從懷裡抽出撫摸羊皮袍子的手,緊了緊頭上的罩帽,向前邁出一步,踏在雨水裡,濺起幾多水花。每一朵水花都像是帶着一點點沈旭之身上溢出的殺氣妖氛,在水窪裡蕩起漣漪,久久不肯散去。
“關了宮門!像牛馬市似的,什麼人都能來,沒一點規矩!關了關了。”一邊說一邊回身走去,宮門外所有的人在她眼睛裡似乎都是毫不值得多看上一眼的蟲子一般。宮門嘎吱吱關起,在雨夜裡酸澀入骨。
“少爺!”上官律感覺到身後的殺氣騰空而起,心道不好,連忙轉身橫臂攔住沈旭之。生怕少年郎忽然暴起,在明春宮前把那女官殺了。
“嗯?”沈旭之嗯了一聲,尾音略略翹起,帶着幾絲詭異的腔調。沈旭之沒想出手,只是雨大,想離近點看看這女官的面相而已。沒想到一走一動之間,殺氣頓顯。看這樣子,自己養氣的功夫還是不夠啊。
“前幾天頭兒殺了皇后娘娘派到明春宮的宮女,皇后娘娘大發雷霆!給天樞院和明春宮施加了很大的壓力。頭兒多考慮考慮,息怒息怒……”上官律剛纔對那彪悍的女官滿腔怒意像是一瞬間消散在雨中,只是和沈旭之解釋道。
沈旭之站住,看着緩緩關起的宮門,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濃,猙獰之意也越來越重。肩頭的羊皮袍子也被少年郎暴戾之氣薰染,看着合攏的宮門,眼中也像少年郎一般帶着幾分狠戾的氣息。
“走,去總部。我當年問一問劉大先生現在是怎麼個狀況了。怎麼去了一趟海邊,過了個把月,這些事兒都這般鬼魅妖異?想不懂啊。”沈旭之長吁了一口氣,淡淡的霧氣在嘴邊出現,消散在雨中。夜來風雨晚來涼,原來宛州午夜居然這麼冷。
“恩。”上官律見沈旭之不再堅持,鬆了一口氣,回身牽馬,恭恭敬敬的拉到沈旭之身前。
翻身上馬,少年郎心有不甘、若有所思的回頭望了一眼明春宮緊閉的宮門,方纔那女官咆哮的聲音似乎還在耳邊迴繞。抽出馬鞭,凌空虛抽一下,抽碎無數雨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