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旭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把撫摸羊皮袍子的手收回來,使勁兒揉了揉眼睛,沒錯!乾旺線已經消失,手紋斷裂之處愈發明顯。手紋中紅潤的地方因爲劉大先生手持長刀而變得慘白,沒有一絲血色!
那意味着什麼?
劉大先生不知道身後的沈旭之看見了什麼,即便知道,也絕不相信。修行者,哪一個不是堅韌拒絕之輩?哪一個不是相信人定勝天之徒?
雙方軍士已經分開,天樞院黑衣軍士還在戒備着,目送有些散亂的神殿法師們離開。高延勇沒有動,還是坐在那裡,似乎在思考着什麼。
“高長老,該啓程了。”劉大先生見高延勇像是真的要在這裡定息凝氣恢復傷勢,出言提醒道。要是神殿法師武士都撤退,高延勇即便再生猛幾分,傷勢再輕上幾分,也難逃天樞院鐵騎的踐踏。倒是自然是必死無疑的局面。
劉大先生現在沒有殺心,意味着那時候還沒有殺心。
“方纔你出手偷襲,不作數。你我再較量三招,三招後不論死活我都走。畢竟聖女我帶不走,回去也要和神殿裡面那幫子老朽有個交代。”高延勇慢聲細語的說着,像是告訴劉大先生,又像是在說服自己,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
“也罷。既然高長老有這個雅興,那我劉澤宇也不好推辭,捨命陪君子吧。”劉大先生爽朗的答應下來。手中長刀已經不是沈旭之看見的那一把,但上面隱約透露出來的鋒芒還是讓人心驚。
“請!”劉大先生雙手抱刀,一副江湖草根的招呼方式,豪邁中帶着些灑脫。
沈旭之嘴巴喃喃的動了一下,還是沒有說出什麼。在沈旭之看來,如今場面已經完全在握,不會再有什麼異軍突起的改變了。這地方是劉大先生苦心經營的場所,要說神殿能在地下埋伏什麼,就連羊皮袍子都不會相信。
或許,沈旭之自己都不相信手紋印證天道這件事情。太過荒謬。雖然無數次的證實,但事到臨頭,每每還是從好處着想。
到時候會有神兵天降?
長刀磊落的劈下,光明正大,如日出東方一般,無數天地元氣在刀尖匯聚,亮度陡然大增,蓬勃的天地元氣匯聚在刀尖上,宛如實質。
刀勢卻很緩慢,連貫若流水一般,緩慢的在兩人之間流淌。只是不知道這流水什麼時候能變成山洪,變成汪洋千里,變成海浪滔天。
沒有變化,卻是變化萬千。沈旭之似乎明悟了些什麼。目不轉睛的看着劉大先生的刀勢,喉間咯咯的不由自主發出一些毫無意義的聲音。
高延勇又吐出一口烏黑的血,似乎感到血脈有些通暢,眉心之間光芒大盛,一片片冰晶嘎吱吱的憑空而出,化作一道飛劍,也緩慢清晰的當頭迎上劉大先生的長刀。
長刀的刀身上紋刻的法陣隨着刀尖光亮到了極點,也開始流轉了起來,四周天地元氣瘋狂的想着刀身匯聚,風起雲涌之勢已成。
高延勇眉心緊緊的團在一起,幻化出來的冰劍不僅沒有之前冰槍破釜沉舟的氣勢,就連當初身邊連續二十四柄飛劍的威能似乎都達不到。一團陰雲籠罩在高延勇眉心處,黑色越來越濃。
兩人招式都是極慢,沈旭之卻感覺更加驚心動魄,每一刻,都有無數的變化,無數的動作可能出現而沒出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勢,不知道對手的致命一擊什麼時候出現。未知纔是最可怕的事情,含而未露,纔是一個修士最強大的時刻。一旦最後的殺招用出,必然會出現破綻。
如果不能擊敗對手,結果只有被對手擊敗。
時間彷彿停止了一般,一柄長刀,一枚飛劍在半空中對峙着,還是在動,只是每一動都細不可見。海量的變化在沈旭之腦海裡閃現出來,只看了片刻,就覺得胸口像壓了一塊大石頭,喘不上氣來。
高延勇今日多次受傷,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這時還用出了這樣的招式,也不見得比沈旭之好到哪裡去。面色蒼白,凸顯出眉心的黑霧濃盛。
“殺!”高延勇嘴裡吐出一口殷紅的鮮血,灑在冰劍上。熱油入鍋一般滋啦啦的聲音爆響,冰劍氣勢大盛,徑直向長刀衝去。
“嘿!”劉大先生也鬆了一口氣。長刀剛要劈出,猛然覺察到身後一股凌厲之極的元氣涌動,如千百把利刃一般向自己襲來!
手中長刀毫不猶豫的直接脫手而出,但並沒有奔向冰劍,而是中宮直入,射向高延勇。高延勇血氣損失太多,臉色蒼白,彷彿一塊極北苦寒之地深埋地下的冰石一般。見劉大先生背後風雲突變,嘴角露出一絲或是欣慰或是苦澀的笑意。
劉大先生棄刀,身子向後仰下,高山一般巍峨的身軀突兀的那樣直直折斷,驟然便斷成兩半。
沈旭之覺察到變生腋肘,想也不想便鬆開蘭明珠的手,回手握住柴刀,剛要武動,雪山氣海之內氣息一陣紊亂,無數暗紅色的血氣雲海一般突然升騰起來。
昊叔急道:“你不要命了!你現在外傷剛好,經脈的傷勢還沒變化,再動元氣肯定會寸斷!”老白狐狸在沈旭之識海之內閉目入關,看樣子借屍還魂之術用在**之上雖然幾乎可以稱作神術,但損耗太過巨大。沒有月把時間,九尾天瀾白狐是不會甦醒過來。
沈旭之面目扭曲,沒理睬昊叔的話,猙獰的奮起餘勇催動體內元氣,夾雜着血氣把手中柴刀劈了出去。刀勢盡,沈旭之也跌落塵埃,人事不知。嘴角流出一行細細的血跡。
沈旭之的柴刀阻了一阻那道突襲的功勢,但咆哮的巨獸一般的元氣在空中不可思議的轉了一個彎,即便劉大先生見機極早,卻還是有大半打在腰腹之上,淡紅色的內臟開閘泄水一般流了出來。
噗通,劉大先生同樣倒在地上,身下瞬間便凝結了一灘鮮血。
楊海波面色古怪,單手持刀保持着劈在劉大先生身上那一刻的樣子,雕塑一般站在劉大先生身側,默默的看着劉大先生。
蘭明珠抱着沈旭之,兩隻靈動的眼睛木然而空洞的看着劉大先生,手上不停,一道道木系功法用在劉大先生身上,秀髮微亂,已經有些不知所措,自己能做的事情就拼命的去做,腦海一片空白。至於爲什麼是楊海波,爲什麼高延勇這麼有把握,這一切蘭明珠都沒有意識到。
懷裡的沈旭之不斷的抽搐,羊皮袍子一瘸一拐的竄出沈旭之的懷裡,站在一邊也同樣的不知所措。
高延勇右手抓住刀鋒,刀尖刀身上的光亮炸在高延勇手中,但高延勇根本不在乎。待劉大先生倒地,爆炸結束。高延勇鬆手,一隻手上的血肉已經完全被炸成血霧,只有骨頭還在,不可思議的是那枯骨居然還能動!
高延勇輕輕的動了動右手的骨骼,生澀的聲音傳到耳朵裡,不寒而慄。
“你我今日都盡力了。”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也不知說給劉澤宇聽還是說給楊海波聽。
劉大先生掙扎着從地上爬着坐起來,虛弱的身體讓山一般的漢子即便是這麼簡單的動作也做了很久。楊海波面色木然,沒有阻止劉大先生的動作。一擊致命,沒有人相信劉大先生還有反擊的餘地。
劉大先生嘴角擠出一絲難看的微笑,向着蘭明珠吃力的擺了擺手,示意蘭明珠不要再對自己治療了,這麼重的傷根本沒有任何用處。蘭明珠想要抱着沈旭之上去幫劉大先生做些什麼,劉大先生搖了搖頭,動作極輕,像是再大一點就會猝死一般。
除了劉大先生執着的動着,場內一片死寂。劉大先生找到斷開的腸子,把內臟都塞了回去,最後把腸子在肚子外面打了一個死結,輕輕的動了動,發現內臟不再流出,感覺十分滿意。兩隻浸滿鮮血的手隨意的在黑衣上胡亂的擦了兩下,對着楊海波笑道:“怎麼沒下死手?”
楊海波默然無語,只是看着劉大先生盤腸而坐,手中長刀微微顫抖。
“你是怨恨我把天樞院留給沈旭之?還是你本來就是神殿埋得最深的那個釘子?亦或是兩者都有?”劉大先生的眉宇間說不出來的寂寞,淡淡問。
……
“這等浮雲一般的東西,除了會耽誤修行,還能幹什麼?”劉大先生等了等,見楊海波沒有說話,便自顧自的說着:“我要不是被這天樞院拖累,何至於今日有如此的境遇。財帛動人意,修者自命是天之驕子,又和世俗之人有什麼區別?本想你專心修行,能比我更早到無距的境界,最好可以羽化成仙,追尋長生不死。唉,可惜沒什麼意義。”
“我是高長老的大弟子!”石破天驚的一句話,劉大先生彷彿早就知道,聲音越來越虛弱,說道:“那又怎樣?你遲遲不動手,不是等最好的時機,而是你心中有真情在,這些年來你我形同手足,相濡以沫,天樞院纔能有如此發展。爲了些破爛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