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天,燕聲呢喃隱楊花的小巷裡。他輕輕吻了我。
沒有想象中的纏綿輾轉,亦沒有突如其來的波瀾壯闊。兩脣相疊彷彿一瞬,他便略微有些慌亂的擡起頭來,就差沒後退幾步。我第一次知道他的臉可以紅成這樣。
我也好不到哪去,迅速便捂住了臉,從指縫裡偷偷瞧他。
他愣了一會兒,方纔喃喃說,“我記得兩情相悅的人……便是如此……我是不是過於唐突了?”
我用力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之後又搖了搖頭。
他目中有些迷離,怔怔的望着我。
我們沉默着,我等着他開口,他似乎也在等着我開口。直到有一個人替我們開了口,那是大街上小販的吆喝聲,淒厲劃破黃昏。
“打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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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風吹的柳樹沙沙作響,我們用了身上最後幾兩銀子,租了一輛牛車,在上面鋪着茅草過夜。因爲付不起價格高昂的客棧,這是最廉價的牀榻了。
望着滿天繁星,他轉過頭來低語,“我可以告訴你,我的字是少謹。”
“我也可以告訴你,我的名是安陽洛依!”我大笑道。
“你這個調皮鬼!”
“我沒有騙人啊,我名真是安陽洛依。小女子我待字閨中,夫君快快爲我賜字吧。”
“什麼亂七八糟的。”他挫敗。
我止住笑,看着他認真說,“你爲我起的字,我會非常喜歡的。”
他望了我一會兒,復又轉頭,眼中映着漫天繁星。
“凡音。”
我微微一愣,卻聽他喃喃說,“第一次……意識突然變得清晰,我聽到了你的笑聲,空氣中有潺潺流水,你說的話將我喚醒。至今我都覺得,那是凡間最美的聲音。”
“什麼時候?”我很奇怪,“第一次我們是相見在大漠吧?”
“在大漠之前,我就遇到過你。”他這樣說。
“我當初說了什麼話?你是剛好路過?”
他嘴角上揚,似在笑。
“路過……呵呵。我記得那時你對着水流,對着草木,對着河牀上的石子大喊,你們都是我的朋友。”
“啊,你見到我時我在做這件事?”我難以置信的想起身,搞的牛車都劇烈晃動起來,“完了,我的形象毀了……”
他轉頭,那雙眼在暗夜裡似藏了無限深沉的東西,他執起我的手,十指相扣。
“信不信,我能讀心?”
我躺下來咯咯笑着,“那猜猜我現在在想什麼?”
他沒有說話,良久道,“我知道樂魂講魂劍故事後你的心思。”
“嗯?這麼久遠的事。原來還是有時間限制的,說說看。”
他閉上眼,靜靜笑着,“在你父親安陽遠眼裡,劍就是劍,成爲人便是孽根,便是累贅。他雖然喜愛劍的威力,喜歡駕馭,卻接受不了它身份的轉變。在他眼裡,他是劍的主人,人與劍產生情感便是違背倫理,便是罪孽。”
我愣了愣,當初聽完故事,我的確是這樣想的。
“我知道你認爲,世間萬物皆是造物主親手創造,不分貴賤,不分尊卑。”他睜開眼睛,望着我,“而且我知道你聽完便想,如果是你自己,也許會有所不同。”
“我當時確是覺得,我是個女的,也許負擔就沒有父親那麼重,做的也許就沒那麼絕情了。”我點點頭,“但我不知道你說這些什麼意思。”
他笑了笑,“如果我說,是因爲你這個心思,我對你……”
“不會吧?”驀然知道他在說什麼,我傻傻的轉過頭。
“我只是內心第一次有了絲波動,我只是這樣想,通過你的意念,我認爲這就是我要守護的人。”
“其實,異性的實體化魂劍被稱爲陰陽魂劍,相傳是會爲持劍者帶來災難的。你父親那樣反應也可以理解……”
我只是在雲恭所說對我好感的緣由中震驚的回不過神。我一直奇怪他爲何會喜歡上我,曾經那般費盡心思的想得到他的認同,卻沒有想到,那樣早……那樣早他便注意到了我……
“洛依,如若有一天,你失去了關於我的記憶。你還會再喜歡我麼?”那天,不知爲何,雲恭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愣了愣,扭過頭,“又在開什麼玩笑。有你在身邊,我怎麼可能失去記憶。”
“是啊……”他笑了笑,在月夜中有種別樣的憂愁,“是我多慮了。”
我心中不知爲何驀然一慌,只想摸去那抹若有若無的擔憂。
“你不是說讓我別小看自己嗎?你喜歡的人就是自信的!即便失去記憶,也不可能改了對心愛之人的喜歡!”我一字一句的說着,突然心中一動,解下隨時的玉佩。
“這是我母親給我的,我送給你以此爲證!”
他無意識的接過,目無焦距的看着上面的寸寸裂痕,“很古老了。可惜我一介窮白——”
“你給我的已經夠多了。”我拉住他的手輕輕的笑,眼睛望着漫天繁星。
夜風習習,吹拂着各懷心念的兩個人。他們,不知何時才能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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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這樣下去,等到現世天亮前,我們都找不出答案。”
雲恭第二日在茶館中冷靜分析,四周皆是商客羈旅,不時有些文人墨客大聲高吟幾段流傳甚廣的詩句。
“那該怎麼辦?”我急道,“就算是在他的記憶裡,也看不出我兄長的下落麼?”
“靈力有限,所以能得知的範圍很小。”他皺眉,“也許我們只能挑出部分重點,之後稍加推論,你的兄長便不難找到。”
我點點頭,拄着下巴聽他高談闊論。
“我若是薄野望。”他喝了幾口粗茶,不鹹不淡道,“首先要確定可以拉攏的,和明確敵對的勢力。”
我早就察覺雲恭他可怕的謀劃能力,我想,若他是安國現今世子,那他和薄野望之間的明爭暗鬥一定是名垂青史的一場好戲。
“安國的軍權乃開國王上授予安陽貴族,貴族契約歷代侍奉王上。薄野望能成爲安陽府管家,說明他已有了這一步拉攏關係的先機。所以他現在能做的,一個便是保住自己的命,另一個就是要保證王上的傳位之召。”
“傳位之召?”我仔細分辨着他的低語,“現在安王身體很不好,是不是——”
“應該不遠了。”他定定的望着忙忙碌碌的小二,“也許明年,不,或許明日,都有可能。”
我一怔,“他是如何做到的?”
“我們之前已經看到了。”他笑了笑,“針對第一點保命,他做的遊刃有餘。成爲安陽府管家,讓王族不能輕易對他下手,否則則是與安陽府公然爲敵,同時出入百花樓尋歡作樂,讓對方放鬆警惕。百花樓的頭牌呢,其實來頭不小,是上一任殷王的愛姬,手上有殷王的免罪金牌。”
“告訴我,你到底都幹了什麼?”我陰森森的貼過去,“老實交待!”
“這是在城郊鬼屋幹差事的時候聽到的。”他嚇了一跳,“怎麼了?”
“話說你爲什麼跑到那裡去——”
“那裡工錢高。”他誠實的看着我,“而且,樂魂姐和我早就在研究薄野望的動機了。”
“樂魂?你知道她現在在哪?”
他黯然搖了搖頭,“你兄長兩年前不就和秋梧離府了麼?我懷疑,他很可能便是去尋找樂魂了。他的仇恨——”
我們沒有繼續下去這個話題。
“那薄野望又爲何非得讓我做他的王妃?”我奇怪的問,“當然,我是不可能做的。”
“你兄長很可能現在爲樂魂而拋家棄業,這可以說超出了薄野望的預想範圍之外,於是他便揚言與你結爲連理,這當然是你兄長不可能認同的。因此,這是迫使你兄長妥協回安國的第一步。第二步,他爲確保成功,開發你的靈力,希望你能凝成魂劍。其實你魂劍靈力便是你兄長封印,薄野望雖不知爲何,但他明白,一旦封印解開,你兄長必定不能隔岸觀火。”
“我的靈力是兄長封印?他又爲何要封印我?”我攥緊拳頭,不相信聽到了這種話。
“封印靈力。一是關心你。你父母逝世的那一場大病,府裡的郎中說,若動靈力會縮短壽命……”他說起這個時突然牢牢望着我,“當然,我的歧黃之術過人,不會讓你如此的。”
“雲恭……”我不禁握住他的手。
“二便是他不想讓你發覺魂劍之力。”他垂下頭,“其實我一直以來也都這樣想。你兄長知道自己的身世,若他家主身份受到質疑,承接家業的就會是你。你不知會承擔多少家族的壓力,還時刻承受着來自各方的威脅。你的身體根本就承受不了。”
“還有就是他對魂劍的反感。”他皺眉,“我能感覺,這種仇恨在日益加劇。”
“可我……可我的封印……”我現在已能清晰感受到靈力的流動。
“其實薄野望已經做到了。聞人晝曾經對你的攻擊,風嵐對你靈力的注入……這都迫使你解開了封印。”
“你說什麼?聞人晝是薄野望的人?”
“是故意放在靈學院的。”他眸色有些冷,“迷惑你兄長的一個計謀。解開封印之始,需要反覆的使生命受到威脅。你兄長生就才智過人,一般做法都瞞不過他的眼睛。他便使出這個招數,揚言聞人晝與聞人云兄弟反目,聞人晝仇恨貴族,特意向敵國泄露軍情,於是你兄長便把他放在靈學院做監視。如此便順理成章完成了封印的始解。”
“那聞人云……”我難以想象。
“他們都是薄野望帶來的管家。”他理所當然的說。
“你原來對薄野望的計謀瞭解的這麼清楚……”我呆呆的望着他。
“若不是知道他玩世不恭,對你沒有認真。我是不會放過他的。”他淡淡說着,這時我總是認爲他非常有風度。
“另外一個便是保證傳位之召。關於這一點,他應是想過利用你的御魂術,因此才安排風嵐刺激你的靈力。”
我大驚失色,這樣的皇權鬥爭怎麼把我都不知不覺捲了進去!
“但我想他肯定還有一條後路……你可知道殷國?安王與殷王是拜把兄弟,且柔府大小姐與殷世子白結爲連理,不只是婚姻,還有風水上的一說,因此這方勢力只能爲敵,而不能拉攏。而這點,也決定他沒法暗中動世子,綁架什麼的都很危險,於是只有一條路,拉攏安王親信,篡改遺召。”
“他已經成功離間世子和安王多次了吧?”我想起那時他的手段,“肯定不止是女人——”
“女人,刺客,戰敗,還有現在安王的病!”
“你是說,最近安王身體的不適,薄野望他會從中搞鬼?”
“只要王上活着一天,他就不能明着對世子下手。最近,形勢已基本形成。”他微微敲着桌子,讓我想起八撇鬍子的動作,“我還不能肯定,所以要接着看幾段回憶證實。沒有多少時間了,你我靈力頂多能維持三段左右。”
“三段還不多?”
我還沒抱怨完,就見他微微閉上眼,四周景物如螺旋般扭曲向後退去。眨眼間,我又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不出所料,又是花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