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朝陽升起,我和秋秋用移位術來到了一年未見的幽國村。
幽國村中悽悽涼涼,道旁的積雪三尺多厚,路上人煙稀少,與初來時其樂融融的景象形成巨大反差。難得抓住一個路人打聽,竟得到了長老病重的噩耗。
我和秋秋都與長老很熟,來之前在路上還說着他年輕時的奇聞異事,沒想到轉眼間竟是另一番境況。去年恍如昨日,記得他那時身子還硬朗的很,能喝上一壺薩哈酒,一手端上三四壺奶茶,他嬉笑怒罵頑童般的表情還歷歷在目。可如今轉眼之間,竟是滄海桑田。
心中難過之餘,我們慌慌忙忙跑向長老的居所。在大雪中敲打了半天的門,纔有下人猶猶豫豫的探出頭來,面上疲倦而沉重。
“長老大人病重,見不得外客。”
我一把拉住他焦急道,“長老他現今如何?”
他顯然是被我激烈的反應嚇了一跳,愣了愣神,“醫官們都說,大人得的是不治之症,怕是……”說着說着,他眼圈紅了起來。
秋秋拽住我,慢慢搖了搖頭。我心中大慟,眼前漸漸變得模糊,忍不住屈身跪下。
“我曾承蒙長老恩典,求求你,讓我見上他一面……”
秋秋大驚失色,一把拉住我叫道,“王后,您這般奴婢擔當不起啊!”
那下人一個趔趄後退,頃刻間面如土灰,“王后?”
秋秋一邊示意我起身,一邊對那位下人惱道,“幽王后如此屈尊降貴,豈是容爾等這般怠慢的?”
那下張大嘴巴噗通一聲跪下,連連磕頭,嘴中不停的道着失禮知罪一類的話。
秋秋瞪了那人一眼,不再說一句話。扶我起身就往長老府內走去。
昏黃的燈光襯得老人愈發神色蒼老憔悴,他閉着眼似已睡着,卻在我跪下來握住他冰涼手掌之時緩緩睜開了眼。
“王后……”他掙扎愈起身,卻沒有力氣。粗重的呼吸後,他扭過臉竟是兩行渾濁的淚,“王后竟能來看望老夫,老夫死也瞑目了……”
“不要再說了!”我早已泣不成聲,“我不是什麼王后,我也從未把自己當成王后!不要再耗費心神說話了,好好休息,您一定會好起來的……我還等着您再次招待的奶茶……”
他倏爾扯開乾裂的嘴角,緩緩露出一個艱難的笑。我慌忙擦乾眼淚,吩咐秋秋倒水,顫抖着送到他脣邊。
“我扶您起來喝口水……”
沒想到他沙啞道,“不……”他喘了喘,笑道,“老夫還記得你初來這裡時的情景。其實老夫早就估料到你會是將來幽國的王后,老夫看人總不會走眼的……你和許多好奇的年輕人一樣,對我問東問西,我把安陽公子……當今王上的及笄之禮轉交給你,那天的奶茶真香啊,那些古舊泛黃的回憶被再次翻起,我感到由衷的快樂……你們,是我見過最真誠,最坦率的年輕人……”
他語無倫次的說着,提起一年前的光景,模糊的景象在我眼前一閃,竟是分外的留戀和疼痛。
“你們……你們……”他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握住我的手突然一鬆。
“長老!”我心倏爾懸了起來,慌忙抖着手摸脈,還好,只是昏了過去。
秋秋倉促站起,我微微擺了擺手,“讓我來。”
“王后……”秋秋愣愣的看着我,“您要如何做?”
“秋秋,你還要像原來那樣叫我小姐。”我瞪了她一眼,“我們是好姐妹,從沒有身份之別。我的歧黃之術不是吹噓,可謂安國一流。如今必要試試。”
“是,小姐。”秋秋眯眼笑了笑,“小姐想做什麼只要不傷了自己便好,有何事情但需吩咐秋秋,秋秋隨時聽命。”
“去管家那裡,把醫官用的鍼灸包拿來,再去拿幾副藥,我寫在紙上……”
大約忙了一個時辰,長老面色終是恢復了紅潤,清醒過來。
“長老您是感染了風毒,我已壓制下了,眼下只需要一味藥便可解毒……”我忙碌着笑道,“其實不是什麼雜難之症,您不必擔心……”
衣袖被輕輕拉住,“王后不必安慰我,老夫早知道,風毒傳說中的解藥在橫斷山……那裡無人可達,就算能去,老夫這身子也撐不多久了。”
我心一顫,的確,之前從他病情來看,他頂多撐不過一日。想到這裡,我別過臉,渾身顫抖。
“小姐……”秋秋過來欲安慰我,我一揮手,費力搖了搖頭。
強顏笑道,“爺爺您又在說傻話了。不要喪失信心和希望,這不是當初您叫我去找尋幽國時囑咐的?到了您自己身上怎就不靈驗了呢?爺爺放心,既然有解藥,何愁……”
粗糙的手被緊緊握住,他無言望着我,依舊是淡淡的笑,卻比什麼言語都明瞭。
“老夫那時也常與王后說,不要說違心的話了。”
我終於抑制不住哭出聲。我常常自負歧黃之術勝過常人,卻沒想到用的第一次卻連知遇之恩的長者都救不了!
“我一定……一定拼了命也要治好你!這是我的醫者之道!”我咬着牙泣不成聲的說着,再去拿針,卻被他費力拉住了手。
“王后這般誠心期盼老夫康復,不惜出手相救……老夫感激涕零,無以爲報……”
“不要叫我王后了,我如今已出了幽國,要去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出了幽國的我就是安陽洛依,是平民百姓,還是你一年前認識的那一個。爺爺,您叫我洛依吧。”我流淚望着他,望着他的笑心漸漸平靜下來,但疼痛卻止也止不住。
“是麼……要去辦事……”他直直的望着我,似沒有聽進去我後面的話,費力道,“王后萬不可如此……九州紛繁多變,王后必須易容而行啊……更何況老夫已感受到王后靈力已失,沒有靈力就算有隨從也是危險異常……”
“長老,王后是根據薩滿預言而出行。”秋秋忍不住開口道,“您且放心,奴婢定不會讓王后受到任何傷害。”
“老夫自知時日不久,如今只有一個願望。”他倏爾緊緊抓住我的手,竟闔上眼緊皺起眉頭。
突然,源源不斷的靈力向我體內傳來,我大驚失色。
“長老。不可!”
他雖虛弱,攥住我的手卻異常堅定,“老夫在這世上百餘年,自知沒有靈力的人在這戰火紛飛的亂世不好生存。雖然老夫相信秋秋,但萬事終有不測。也許會違抗王上旨意,但老夫是將死之人,抗旨一次又如何,且全爲王后着想。老夫這一把老骨頭,竟讓王后願意傾盡心力費心救我,實在是不知如何回報。倒是空有一身靈力,如今便生了這樣一個願望。不敢當做對王后的感激,只求能助王后還原身上靈力的三分之一。”
“不知那小子如何了……”他竟微笑着緩緩說了這最後一句話,“興許大不敬,但他當真深愛着王后……”
在我微微的怔愣中,老人緩緩閉上雙目,漸漸離我遠去。脣邊的那抹淺淡笑意卻彷彿睡着了一般,我哭着去搖他,卻怎也搖不醒。
府中的人頃刻間哭聲一片,我呆呆的跪在那裡,淚源源不絕的留下來靜靜的打在地上,神思一片空白。
老人用最後生命傳給我的靈力緩緩運行於周身,帶來久違的溫暖。那靈力中帶着他的回憶,第一次來到幽國村的情形倏爾變得清晰。老人的面前坐了兩個年輕人,一位男子一位女子。女子便是我,而那男子……面貌卻怎也辨不清,只看見他不時望着女子,他們交握着手很是親暱,女子望向他時眼裡全是滿滿的光彩與依戀,她親切的叫着他,雲恭。
雲恭……
陡然間的觸碰惹得我一個怔愣,轉頭,秋秋正擔憂的望着我。
“小姐,節哀吧。容娘還在等着我們,我們明日就得啓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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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掩蓋了萬里的白衣素縞,我輕輕叩頭,送上長老最後一程。
秋秋雖然對我恢復三分之一靈力的事情有些介懷,畢竟封印靈力的是我兄長,如此一來恐怕惹惱了他。然而故人已逝,這是他最後的遺願,怕是兄長也難以說上什麼,秋秋終究是再無他言。
總體來說,她對我靈力部分的恢復還是很高興的。
“這樣,小姐總是讓人安了一份心。”
我笑着點了點她的額頭。從長老離世的悲哀中走脫出來,大概用了一週的時日。
遵照長老的囑咐,我們易了容。我一身素服男裝,當上了行走江湖的腳醫,主要是幽國畢竟是歸隱之國,貨幣與九州不通,幽國村眼下正值喪事,無論如何也不好開口借錢。總的來說,雖然貴爲幽王后,然而路費還要自食其力,沒有個行當實在不行。
秋秋則扮成了我的藥童小廝,很是精明利落。早在我將行醫策馬江湖的打算說出來時,她便眼睛一亮,立刻贊同,當晚就從幽國村的醫官那裡“搶”走了所有行醫的必需品。據說那個醫官聽說是王后旨意,拿走了全部家當都不敢有一聲怨言。當然,只是口頭上沒有怨言,心裡一定早把我罵個三百六十回了。
說實在的,秋秋很是佩服我的歧黃之術,雖然至今爲止,我只醫治過一個病人,這個病人還撒手人寰,那便是長老。我自認爲很對不起世人,如此庸醫還要繼續貽害九州,秋秋卻大言不慚,認爲失敗是成功的孃親,總有一天,我這個郎中便會並垂千古,號響九州。
我聽了後很是不認同,遂把自己的名字改作凡音。一是覺得這個名字似乎聽誰說過,很是留戀喜歡,二是乞求就算是號響九州,也不要出什麼亂子,還是平凡的聲音比較好,要不然被薄野望和那羣覬覦安陽家的人捉住了把柄就不好了。
“我呢,還叫你秋秋,反正不是你的真名。”我對着頗爲瀟灑的自己,感到十分滿意。雖然是個郎中的裝扮,但若不策馬江湖還真對不起這身裝束。
“凡……音主子。”她有些彆扭的叫着這個名字,而我的心剎那間卻彷彿跳漏了一拍,這讓我恍惚中望着鏡中的自己發呆,真不知那種突如其來的悸動是何緣由。
難道這也和雲恭有關?我捂住眼睛,不想看到鏡中自己彷徨而又迷亂的一雙眼睛。
“主子?怎麼了?”秋秋拍了拍我的肩,“山下每隔三天辰時一刻會有渡船經過,眼下時間到了,要不要啓程?”
我放下手臂,平穩心情笑道,“自然是,我們現在就用移位術過去吧。”
“主子恢復了靈力,真是方便多了呢。除去王上這方的顧慮,我打心眼裡感激長老。”秋秋真誠道。
“好了,斯人已去,我們只有祝福他一路走好,並將自己的路延伸下去。”我昂起頭,望着雪山重重,迷霧飄渺,“再見了,幽國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