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着頭皮進到內殿,聽到寧玹竟讓全部內侍退下,偌大的內室只剩兩人。
我怎麼也想不到明明前一刻還垂危臥牀的他竟能頃刻間換了一個面貌。眼前的人面色雖蒼白疲憊,仍可看出他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生命垂危。然卻像個沒事人一般,想必是咬牙支撐着起來,一身委地白袍半倚牀榻,眉宇間帶着倦意,卻若有若無似閃過一抹期冀的神采。眼瞼低垂,眸中神色分辨不清。
我真看不懂這個人。他這樣不顧身體的起身,連額間的汗水都分辨的清。分明就是一身倔強與傲骨,不顧性命的折磨自己。
這倒像是剛纔那個說自己無藥可救的人瘋狂求死的做法。
“起身吧,這裡沒有別人。”他的聲音很低很低,卻在殿內分外清晰。意外的平靜,他竟已沒有了之前的拒人千里。
那聲溫潤低沉再一次讓我有一剎那的恍惚,似乎很久以前便聽過無數次,近的親切溫暖遠的又似三途河畔的風飄渺如煙。腦海中有什麼一閃而過,卻快得抓也抓不住。
會是……雲恭麼?那個反覆模糊在記憶裡的人?
我一個怔愣,卻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我的魂劍在幽國被銷燬,怎麼也不可能出現在這方偏遠的冉國之上。再說……他叫寧玹……
可是這個名字,我確是一點印象也沒有。難道是曾經回憶中的路人甲?會讓我這般眼熟?
腦中雜亂的思緒讓我一時把擔憂他從牀上擅自起身的話拋於腦後,連同那回光返照般的疑問。
他似是打量了我好長時間,最後打破了我的神思恍惚。
“你姓凡?名可是……”
“凡音。”我無意識的回答,驀然和他目光對了個正着,二人皆是一個怔愣。
卻見他眸中滑過一絲複雜的神色,激動似有,喜悅似有,疑惑似有,悲傷亦有……那樣多的情感混雜其中,待我以爲自己眼花想看的更清時,他卻狀似疲憊的微微闔上了雙目。
我看着他微微蹙起眉頭,嘴邊似噙了一抹苦澀的笑。想着這駙馬還這是奇怪,但除去這一身體弱多病,他的樣貌還真是無可挑剔。
再想到蕭彤郡主那姣好的容顏,不由感嘆這郎才女貌,天造地設這一類的詞彙。
他沉默下來,似是睡着。正當我猶豫着要不要開口冒犯時,他突然似自言自語般說了一句,似過往的風般輕,又似秋日裡枯草摩挲的嘆息。
“爲何……要起這個名字?”
我愣住,不知他爲何突然問起這個,當初不過是覺得闖蕩江湖自己便是一介凡夫俗子,想到凡這個字,腦中突然覺得凡音很是耳熟,便想也不想拿來用了。
難道……這個名字中有什麼蹊蹺?又或是他認識的人有叫凡音的?
可眼下我可不能隨便說這是我自己起的化名。
“是母親留給在下的……遺物。”我說不清到底是有意胡編亂造,還是無意中有冥冥指引,“她說我來到這個世上,雖平凡普通,但呱呱落地那一刻卻是她聽過最美的聲音。”
“是麼……”他似囈語,神色黯淡下來,“也許是這樣……也許是我想多了。”
我驚異的眨眨眼,不明白他到底在說些什麼。
他又閉目沉思了一會兒,低語的一句卻彷彿炸雷。
“當下兵荒馬亂,一女孩子家獨闖皇宮,怎可如此冒險。”
想必兄長在我面前出現都不會這般驚訝,我不相信自己的易容會有任何破綻。
是試探麼?一定是試探!我驚疑不定。
“大人真會開玩笑,我凡音堂堂七尺男兒……”
他微張開眼,明明病弱,目中流動的神采卻勝過常人。
“也許別人看不出,但卻瞞不過我……”
這下輪到我不知如何是好了,“你……你是如何看出的?”侷促一會兒,看他眸中閃過一抹淡淡的笑,本想反脣相譏他要不要讓冉王治我個欺君之罪,卻突然想起對方可是駙馬,保命要緊。
“大人!求求您放過小人,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只是爲了在這江湖行醫方便,並不是有意欺瞞,只求大人能饒過我……”
我還從未這樣誇張的告饒過,真是一點骨氣也沒有。雖然一點不合自己的性子,但我想這應該很符合這宮中奴才的樣子。這般膽戰心驚的模樣,應該會博得他一絲同情與寬容。
“夠了。”果真他立刻便放過了我。但不知爲何聲音裡竟帶了一絲失落,像是有什麼突然不見了的樣子,還隱隱的藏着些許嫌惡,“你若不想……那我便不會。”
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猶豫了一會兒,看起來在強打着精神再度開口,“聽說你歧黃之術勝過常人?”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遲疑了一下,我想起了正事,“大人您身體虛弱,理應休息,您之前可是昏迷了很久,如今雖然甦醒,然病情加重是無法忽視的,更不宜這般勞神費心……大人意志過人,但身體卻很難承受,還請大人愛惜自己的身體,郡主一直很擔心大人……”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他倏爾打斷我,淡淡說道,望着我的目光卻有了一絲柔和,“你不必擔心,是我吩咐你不必醫治的,我會親自與郡主說。”
“那……那勞煩大人了。”人在屋檐下,還是低頭要緊。想到這裡,我立馬做出一副馬首是瞻的模樣。
他見我如此,立刻移開了目光,“你認爲郡主待我如何?”
我大吃一驚,怎也料不到他突然會跳到這個話題上,還來問我這個外人。立刻磕巴道,“在下……爲何要問在下?”
“我只是想聽你的看法。”他淺淺的望着我,那一刻我竟然移不開目光。
“郎才女貌,絕代佳人。”我一時想不到什麼好措辭,隨即胡亂開口,“郡主無時無刻不在關心着大人。雖然大人身體不好,但郡主從未把大人當做累贅,時時刻刻都看作最珍愛之人。只有提到大人神情纔是最溫柔的,那是面對心上人的光彩……”
說到這裡,我嚥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窺了他一眼,生怕他有什麼不高興。卻見他已不再看我,微微擡頭望着牀上的繡花絲錦,神思似有些恍惚。
“的確……蕭彤待我很好……”他喃喃,“這是我今生都難以報答的……”
我一愣,望着他悽然的神色心中一痛,急忙說道,“什麼無法報答的話不要說,我這位名醫不就是來這裡讓你能夠報答她的麼。只要能醫好大人的病,這報答不就是一輩子……”
“你認爲我做何才爲報答?”他倏爾定定的望着我,莫名讓我心中一陣猛跳。
“這……這……”我語無倫次不知如何作答。
“說出來,我要聽你真實的想法。”他的語氣不知爲何竟有了一絲壓迫。
我慌忙低頭,“郡主期冀與大人攜手一生,大人能夠無病無憂,與郡主成爲這天底下最幸福的一對良人,自然是對郡主最大的報答。”
“你是這般認爲的麼……”他倏爾奇怪的露出一抹笑,“那你說我現今待郡主如何?”
我奇怪他爲何會說出這種話,難道是在抒發自己內心的愧疚?
“大人已是郡主的準駙馬,我來這裡時,聽到大人口中還喚着郡主的閨名,說明大人心中也是有郡主的。郡主和駙馬乃是天生的一對。但如今駙馬不肯接受治療的確會傷了郡主的心……”
“不要叫我駙馬。”他倏爾打斷我,聽到此卻突然轉過臉去,終是神色黯淡了下來,“天生的一對麼……好了,你退下吧。”
“可依郡主吩咐,大人可否讓我……”我奇怪的望着他變幻如天氣的神色,難道他還不要治療麼?而且剛纔那些奇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我倏爾瞪大了眼,他心裡對郡主存着什麼芥蒂?
“退下。”他口氣微冷,讓我不禁一個瑟縮。
“可是……”
他慢慢擡起手揮了揮,似是不願再聽,再次說道,“我的病是不可能治好的。”
他怎能如此論斷!我突然心中莫來由的燃起一種憤怒,果真是駙馬的傲氣。好了,既然他答應爲我向郡主說明實情,那便由他去吧,到時不行了可別再求我。我轉身欲走,身後卻突然響起了一陣猛烈的劇咳。
本不欲去管,卻瞥見他滿手的鮮血心中大驚。
“大人!”
他咳着,似要推開我,卻沒了力氣,看樣子是昏了過去。
我有片刻的怔愣,屋外傳來動靜,有人在焦急敲門。
“寧大人,寧大人,你還好吧?”
再不處理郡主恐怕就要驚動了,貌似她這個時候在晚宴陪着那越親王。我可不想讓這種混亂不堪的狀況歸罪在我的頭上。
急忙打開閣門,我皺眉軟語道,“寧大人需要靜養,有我凡音在,請諸位安心。”
那幫丫鬟這才鬆了口氣,我趕回牀邊,伸手扣住他的腕,卻不由得被那冰冷的溫度涼的一個瑟縮。
眼前卻似出現了幻覺,剛剛一剎那似是滑過一抹劍光,凌厲逼人。
我晃了晃腦袋,靜下心來聽脈。他的面色蒼白,表象看起來是受了風寒,如今脈象聽起來卻不是那麼簡單。
這種忽緩忽急偶爾彷彿消失的脈象,倒是像中了鬼系中的冰寒咒,可單單是冰寒咒卻不足以讓他咯血,想是有其他因素傷及到他的五臟六腑。
再仔細探知他全身經脈流動,我不由得完全愣在那裡。他的經脈幾乎全斷,僅靠蕭彤郡主的秘術千星維持,活到現在幾乎就是萬幸。而能讓經脈僅用冰寒咒便破損至如此的,普天之下我只知道一人。那人便是,我的兄長。
我甩了甩頭,告誡自己一切不能妄自定論。
經脈維持倒好,可這咯血究其緣由便是內腑之病,想是郡主用千星也不能緩解。冉國的岐黃之術九州聞名,連全國醫官都治不好難怪寧玹自己都說不能治了。
可我的歧黃之術,可是師承樂魂姐姐,怎可和他們相提並論。
想起樂魂,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陣痛楚。
我輕輕捏住他冰冷的食指,想繼續探知他內腑究竟傷到了什麼程度,卻不想手下忽然一動,緊接着聲音在近旁微弱響起。
“凡姑娘,男女授受不親。”他不知何時緩醒,明明虛弱的講話都難卻還在堅持。
我翻了翻白眼,“你把我想象成男子不就得了。”
他竟然微微笑起來,幾近完美的容顏襯着脣邊鮮紅更是觸目驚心。
“凡姑娘這樣子,倒是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男的女的,死的活的,民間的還是皇宮的?”我漫不經心的說着,在察覺他傷的非凡人能及時,心想樂魂曾經爲一個人渡過靈力便可療傷,不知現今可不可以試一試。
“她啊……”他微微闔目,脣邊笑意卻愈發明顯,“是個貴族,卻一點沒有貴族的矜持,反而調皮又倔強,長不大的樣子,對我關心的卻似個大人。她比誰都要善良,在她眼裡,萬物都是平等的……都是她的朋友……明明身份高貴,卻比誰都渴望得到贊同,因爲她知道,那些人的敬畏有多少是不由衷的……”
“那再正常不過了,聽你這描述倒像是很喜歡她。可是你現在最喜歡的,當是蕭彤郡主吧。”我沒有仔細聽他的輕聲細語,凝神聚氣,準備試一試這個方法。
“蕭彤對我有恩,而我能回報的卻……”他突然渾身一震,瞪大眼睛,眸中流露出難以言說的震驚,“凡姑娘,你在做什麼?”
“別說話,我要靜下心來,爲你渡靈力療傷。”
“快停下來!”他似是有些驚慌,“這個方法不行,無法融合的靈力會要了你的命的!”
“無法融合?”我靈識中能感受到他傷口處的癒合,雖然分外緩慢卻不是沒有效果,“正相反,我覺得靈力融合的非常好,而且,我能感受到,你的靈力很熟悉……”
“你說什麼?難道你真的是……”耳畔聽到他漸漸低下的聲音,良久,手下突然一空,治療被打斷,我訝異睜開眼睛。
他皺眉細細打量着我,目光混雜着說不清的情緒,“能讓我看看你的真容麼?”
我戒備後退幾步,雖然知道易容瞞不住他,但也沒想到事情到了這個地步。
“爲什麼?我只是爲你療傷而已。”
“我只是……想知道……”他卻忽而頓住,欲言又止,面上是隱忍痛苦的神色。
我忽然目不轉睛的望着他,突然心中掠過一個想都不敢想、剛剛被否定的想法,但我還是忍不住顫抖去試探,去大膽的說出了口。
“雲恭……?”
他身子一震,不可置信的望着我。那樣的表情,那樣的神態,那樣的姿勢,我驚喜的瞪大雙眼。可爲何,爲何應是驚喜的樣子,卻是那樣的悲傷?我呆呆的望着他,心一下一下撞擊着胸膛,心裡催促着,呼喊着,只等着他說出那肯定的回答。卻見他神色百轉,終是開口吐出幾個字。
“你……說的是誰?”
如驚天一個霹靂,我愣愣的看着他,以爲自己聽錯。他爲什麼不承認?爲什麼?若不是雲恭……又爲何會出現那樣的神色?
“我……從沒忘記這個名字。”我幾欲哭了出來,“你是他,對不對?對不對?你有很多地方莫名讓我熟悉,我一直懷疑……你說啊,你是雲恭,對不對?”
我一直壓抑的情緒倏爾宣泄出來,幾乎是緊握救命稻草般抓住了他的手,心裡不知爲何涌出排山倒海的難過,“你說啊……”
“凡姑娘……”他卻突然變得冷靜的可怕,變成幾乎陌生的一個人。
慢慢抽出手,扭了頭,聲音是那樣冷淡。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何人。我是冉國人,而你,卻不是。我們之前怎可能認識?”
“你在騙我!”我腦袋要炸裂般疼痛,“你的神色分明在說謊!你爲什麼不承認你是雲恭?爲什麼?”
他沉默好久,轉過的身讓我看不見神色,“凡姑娘請冷靜一下,我說過,我不是你所說的雲恭。我一直在懷疑你的身份。因此做出之前的試探,我倒很好奇這位雲恭是什麼人,這倒讓我起了查一查他的興致。姑娘再如何激動也別忘了,你眼前這個人的名字是叫寧玹。”
我不可置信的望着他,明明心存不甘意欲質問,卻怎也無法反駁他之前說的那番話。
到底是如何?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是不是雲恭?我又一次對自己剛剛的想法變得猶疑不定,難道……我真的認錯了人,又再一次發瘋?難道,他之前真不過是在試探我的底細,讓我產生錯覺走火入魔,深深陷入了執念當中,中了他試探的圈套?
心中有什麼漸漸寂如死灰,我抓住胸口,努力平復着呼吸,幾乎不知自己剛剛都做了什麼。
噗通一聲跪下,聽到他的聲音緩緩響在耳邊。
“姑娘似是太累了,眼下可冷靜下來了?”
我終於回過神,趴在地上埋起頭,再開口已是十分艱難。
“對不起,是我……是我犯了神經,雲恭他……他早就去了。我一時錯覺誤認,讓……大人見笑。”
他微微皺了一下眉,神色已然平靜,似要說些安慰我的話,卻突然微微俯身低頭咳起來,有愈來愈嚴重的趨勢。
我忍不住驚道,“大人!”心中愧疚不已,之前治療被打斷,自己剛剛過度的反應又讓他再此勞心,都是我的錯……
剛剛上前扶住他,卻聽他似在耳邊低喃,“有些事情,過去,便是永遠的過去了……你不要太難過,還有新的將來……”
心突然有一種錯過的傷痛,卻來不及體會。因爲,房門突然被輕輕叩響。蕭彤郡主那甜美的語聲輕柔傳來。
“寧玹,你還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