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醒時天還有些昏暗,我微微眯眼動了動身子,然而在發覺周邊情境時,不由得一聲尖叫。

點點森然的綠光圍在四周,我們竟被羣狼圍得嚴嚴實實,它們候在結界外,近得能聽到磨牙的聲音。雲恭很快便被我吵醒,只消一個睜眼,那羣狼立刻齜着牙後退,但還是有些捨不得放棄美味。

“我收了劍氣,你等就這般放肆!”他冷聲道,接着竟張開手掌,如漣漪般的白光在周身擴散,幾個跌宕過後,那羣狼悉數不見了蹤影。

一羣蚊蟲類的東西狼狽逃到林子深處,我大大鬆了一口氣。卻瞥見雲恭額上滲出的薄汗時又緊張起來,小心擦拭掉,我擔憂道,“雲恭,此次出行,真的是太勉強了。”

“不要胡說。”他慢慢站起身,望着天上熹微的晨光,“到了無棱城東好好休息一下就可以了。”

因爲顛簸的屁股還在微微的疼痛,我們牽着小黑在林中慢慢行走。不時有地鼠之類的東西從樹洞裡顫顫的伸出頭來瞧着我們,卻在我轉頭一瞪的瞬間,把頭縮了回去。

幾隻鳥呱呱的撲扇着翅膀飛遠,我忍不住開口。

“雲恭,你那樣溫柔的一個人,卻林中的鳥雀都不待見你呢。”我看他所過之處皆一片驚鳥,不由得笑道,“雲恭,雖說你是魂劍,如此想來,我還從未看過你真正劍的模樣。”

想起那時散落滿地的斷刃,我用手捂了捂眼睛。

“你想看麼?”他突然停住了腳步,沒有回頭,只是靜靜說着。

“恩——”正猶豫着,卻見他轉過身拉着我的手,脣邊含笑,輕輕閉上了雙眼。他的周身突然騰起一陣耀眼的白光,只是一眨眼之間,我手上便突然多了一份重量。

吃驚的擡臂,手中的劍刃修長又完美,黑色炫紋的柄處刻了三個奇怪的徽紋,如秋水般泛着陣陣寒光。然而,不能忽略的是如鏡般光滑的利刃上那細細的裂痕,那是他曾經深受銷燬重創的印記。

黯然撫上那細密碎裂的傷痕,我低聲道,“雲恭,你很漂亮。”

有聲音卻彷彿在意念中響起,“不要難過。”

淚水竟不知何時涌出眼眶,敲打在刃上發出清脆的鳴響。第一次見到他化爲劍的樣子,我跪下將冰涼的刃貼上臉頰,哽咽道,“對不起,雲恭。”

“突然貼的這般近,小心我劃破你的臉。”

我倏爾睜大了眸,愣愣的望着手上魂劍,好奇道,“既然化成了劍,也會有知覺嗎?”

“笨蛋,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嗎?”

我大感驚詫,卻在這時,我突然發現劍上漸漸滲出微光,碧光閃現,刃上竟出了一行奇怪的咒文,正反面皆有,很像封印的符號,卻又不能認識。

如此觀望這把魂劍,卻是分外的奇幻而霸氣。

“這是什麼?可以認爲是你的胎記嗎?”

說完,我忍不住朝劍身從上到下呵氣了一遍,立刻刃上便起了一層水霧。我壞笑了一笑,又輕輕吻了劍刃一下。

手中一震,白光乍現,雲恭出現在我面前,一把揪住了我的鼻子。

“好啊,藉機敢偷襲我!”

我笑着躲着他的魔爪,腳下突然一滑,又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啊——好不容易想養好的,又不能騎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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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林中漸漸泛起了迷濛的霧氣,在第一縷晨光傾瀉下來將黑暗劃破前,我們終於走出了無棱丘林。站在高高的山坡上,眼下便是在夜幕未盡時燈火繁榮的無棱東城。

遠遠望去,東城的阡陌交錯房屋佈局竟如一張巨大的八卦圖,整齊宏闊的向四周延伸。雖是尚未步入城中,卻彷彿已經感覺到了那歌舞霓裳,繡錦滿城的熱鬧。

如此奢靡繁華的古城總是甦醒的太過於早。剛過辰時,商販便已三三兩兩的在街上轉悠,高揚的吆喝聲在大街小巷裡迴盪,不知名的玩意在熹微的薄霧中發出清脆的鳴響。有扎着總角的小孩追逐着跑過,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玩耍嬉戲的歡笑聲陣陣傳來,讓心也跟着在喜悅中飛揚。

我們身邊不時有華服官商的金頂馬車隆隆而過,帶起一陣喧囂的塵煙。有早早起來祈福誦經的人,都是典型的冉國庶民裝扮。他們身着土黃色衣袍,頭纏白紗,在街上慢慢走着,胸前掛着羊骨等辟邪之物,口中喃喃,對過客看也不看一眼。而小巷中頻頻走動的更多是家中的婦人,伴着水聲嘩嘩,她們辛勤的晾洗着家中的衣物。

這樣的一個小鎮的清晨,用祥和來形容再恰當不過。

耳畔傳來悠揚的絲竹聲聲,是很熟悉的宮中小調,讓人想到水袖曼舞紅衣委地的絕美女子,我忍不住輕哼出聲。

“好一曲盛世清平調。”雲恭笑道,“不過你哼唱的倒很像是一隻煩惱的蚊子。”

我差點沒被口水嗆住,後背抵着他重重一撞,“我要是隻蚊子,定要夜夜纏着你不放,你惱我也沒招。”

他不知怎的微微一愣,扭過頭去,半晌悶悶道,“你要去掉前半句,會讓我想歪的。”

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又一把摟住我的腰,柔軟的脣貼在臉頰,他輕笑道,“沒關係,你若不反對,我也不會拒絕哦。”

臉徹底燒了起來,我啊的叫一聲色魔,直接把臉蒙在了他敞開衣襟的外袍中。

伴着他的低笑歌聲漸漸遠去,道路一轉,我們踏上了一條很安靜的街,這裡竟和之前走過的路形成強烈反差。雖然明明道路兩旁都是繁複樓閣,雕欄朱檐,然而卻靜悄悄的,很難見個人影。有風拂過,竟捲起一絲寂寥的味道,帶着一片落葉迴旋着飄向遠處。

小黑馬蹄輕響聲迴盪在街頭,驚起一個倚靠着牆角席地而坐的白髮老人。他算是這條街難得一見的人影了。只見他慢慢張開了眼,長長的鬍鬚顫抖了一下,渾濁的老目透過白紗吃力望向我們,手中殘破的木杖點了點地。

乞丐?我疑惑的望了雲恭一點,見他也是微微的搖了搖頭。

“但凡華麗的背後,都少不了陰影。”我嘆了口氣,“這種老者的孤獨,也是盛世中少不了的東西啊。”

雲恭微微一笑,眼中還含着剛睡醒的迷濛,“每個人何嘗不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外界的奢靡,也不是他的擁有。”

“你們不是他……不是他……”

老人似發出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接着便再度閉目養神,完全無視了我們。

瞧着他氣息微弱,空蕩蕩的袖口下一雙皮包骨的手不住顫抖,看起來是幾天沒吃東西了。我正猶豫着要不要停下來問問他需不需要幾個銅板,突然前方傳來一陣喧囂,一家店的簾子打開,從中閒庭信步走出一人,頎長的身,玄色的華服,一雙眼是出奇的暗沉,連笑都皺着眉頭,說不出的陰毒。

突來的人,突來的響動,這樣硬生生的闖入這個沉寂的畫面,一切都是那樣突兀。

那位玄衣的公子身後跟着兩個不住點頭哈腰的家丁,而一個老氣橫秋的人站在門口,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笑容,一看就是個精明的生意人。

“簡二爺常來啊!”他似是小心翼翼的說着,不住看着那公子的臉色,生怕惹怒了他的樣子。

因爲那位公子實在太耀眼,我一直盯着他慢慢走近,聽雲恭似乎喃喃說了一句,“前面那個好像是賭場。”

我一愣,卻見那個老闆已然回屋,街上再度寂靜無聲。那公子卻緩緩走來,目光停留在我們身上露出一抹狠色,不過很快便被旁邊的老人吸引。

“怎麼還在這裡。”他在這乞丐面前停住,笑起來目如含針,讓人十分不舒服,“都成了這個樣子,還要爲你那兒子申冤嗎?”

我大吃一驚,卻見他沉沉的目移了過來,“你們不用同情他。他根本就不是乞丐,然而確是蹲在這裡十天半月了。”

我還未來得及疑問,卻聽耳邊倏爾傳來斷斷續續沙啞的說話聲。

“是你……是你……!”那老人瞧見他,渾身哆嗦起來。昏昏老目竟然迸發出一道駭人的仇恨光芒,突然丟了手杖伸出乾枯的手直朝那人撲過去。

“簡旭,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大人小心!”簡旭身後兩個家丁立刻上前制住了他,那老人掙扎幾下,在粗暴一擊之後昏了過去。

這種殘暴血腥的場面毫無預兆的發生在我的面前,讓我不由得心中狂跳,緊緊抓住雲恭的衣襟。

只見簡旭冷冷的望着昏倒在地的老人一眼,慢條斯理道,“你那兒子若是識相些,其實用不着去死的。”

這是什麼態度!簡直就是視人命如草芥!我難以忍受他那陰陽怪氣的聲調,剛想出聲,卻被雲恭捂住了嘴,緊緊貼在懷裡。

“這個人心中似是藏有黑暗,不要惹怒了他。”雲恭輕輕在我耳邊道。我一愣,卻見那簡旭一雙陰鷲目掃過來,脣邊帶了一抹殘忍瘋狂的笑,令人不寒而慄。

“兩位受驚了。”他犀利的眼上下打量了我們一番,“是初到這裡的貴客吧。”

雲恭微微一笑,“是個不合時宜的過客。在下欲攜拙荊前去神廟祈福,因怕誤了時辰便超此近路,沒想到驚擾了大人。”

他詭異的眸子閃了閃,與雲恭對視幾秒,最後低垂了眼。

“既然是第一次,那便饒了你們。不過,若是以後再走上這條街的話,我可就沒這般好興致閒談了。”

“在下粗陋寡聞,不知大人所指何意?”雲恭不鹹不淡的說着,彷彿剛剛他的威脅沒有發生過一樣。

本以爲那簡旭會發作,卻沒想到他默然一會兒,最後兀自回首眯眼望着前方,涼涼道,“因爲這條街上,充滿了謊言與背叛,容不下你們這樣的卿卿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