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悄悄隱匿氣息,我又來到了安陽府中。
八年了。
自從我將息兒放入安陽府中,親手看着那個薄情人將他當做親生子撫養長大,已有八年。
八年的愛愛恨恨,我分不清自己其中夾雜的究竟是多少痛苦,多少快意。
人生數十載,再多辛酸悲苦我都能夠忍受,然而這一生最遺憾的,最對不起的,終究是我的兒子,息兒。
花樓中夜夜縱歡,在某一天發現無意中懷上了他,明知道根本無法辨識他的生父,他的出生會是怎樣的一種身世,卻突生復仇念想而毅然生下了他。
我情願,他這一生,都認爲安陽夫婦是他的親生父母。因爲我,根本就不配作爲他的母親。
魂劍生子,本就是這六界的一大禁忌,能夠懷上他,我不知是喜是憂。
安陽遠,那個窮盡一生都讓我無法忘記的人。魂劍動情,忠貞無二,至死不渝。我不知,對我來說,這算不算得上一個諷刺。
這顆心,雖灌滿了對安陽府上下濃濃的恨意。這一身的傷,雖然都記滿了被持有者拋棄所受的陰噬之苦。然而一雙腿,卻總是不由自主的來到這個冰寒刺骨的絕情之地。
已分不清,將親子送與他手中,究竟是復仇的慾望多一些,還是希望爲自己想見他的那份心情,找一個合適的藉口。
安陽遠。那個讓我愛至瘋,恨至狂的男人。
那樣一個墨守成規,注重禮法的莊重男子,就連每日的作息,喝茶用膳都要有一絲不苟的繁複流程。
然而,自感受他的召喚,在他靈識中覺醒之始,我就在一步步沉淪。
爲他的嚴謹思慮所沉迷,爲他殺伐果斷中的堅毅不屈所歎服,爲他千年不變的冷靜中的一點柔情而動心。儘管,他的溫柔體貼,只對他的夫人。
我現在依舊清晰的記得在凝劍閣中,他擎着我劍體的形態,額頭的汗水如雨,卻依舊是泰山般穩重盤坐,他望着我,劍上秋水折入他的眼,他的眸中是掩飾不住的驚豔。
爲了召喚凝聚我,他幾乎耗盡靈力,在凝劍閣中整整呆了半年。
“我的劍!”他的聲低沉有力,帶了一絲喟嘆,“終於凝成了——我的魂劍!”
他揮手撤開結界,凝劍閣沉重的大門轟隆而開。
“恭喜大人凝劍成功!”門外跪倒黑壓壓的一片家丁。爲首的幾名老態龍鍾的長老躬身站在前排,長長的鬍鬚是喜悅的抖動。
“不知大人此劍何名?”
他倏爾拔劍出鞘,震得我發出幽幽長鳴。
“樂魂。九天之曲,劍音之魂。”
樂魂,我獨一無二的名字,樂魂。
征戰天下,與他形影不離。
記得那時候,街坊裡時常流傳着那樣一句話。得安陽助者,得天下。
因爲魂劍血繼,便掌握在安陽貴族手中。
如若不是九州初立時對安王室效忠的誓約,如今的安陽貴族早就是王室中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而如今,因爲效忠誓約猶在,想要當王的人只會來拉攏安陽貴族。 wωω .Tтkǎ n .c ○
然而,安陽遠卻忘了,這個血繼,也是上古魂劍與安陽家的契約得來。我們,並非主僕,並
非受人奴役。
因此那份情,註定要被他所傷。
而八年前……八年前,他又用着同樣醉人的語調,爲我的兒子起下名字。
“息。平定戰亂之息,俯仰萬變之息……亦是我的親兒,我的……子息。”
望着剛剛出塞抗敵後歸來的他,舉起手中嗷嗷待哺的男嬰,眼中竟是難掩的慈愛與柔情。
心中驀然痛的無可附加。
明明是報復,心中爲何還會……這般痛?
【2】
“小主子,大人說了,讓你呆在書房,那個兵庫你去不得!”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闖進了我的視線。
八歲的少年一襲白袍,走的不緊不慢,卻快得讓身後的中年婦人提裙怎麼追也追不上。
躲在假山後的我心驀地一跳,因爲近日遭到了老鴇的禁足,有將近一年未到這裡來看息兒,
他竟然長得這般大了。
而且功力……
瞧着他突然在離我不遠處的長廊上駐了身,一雙冷眸淡淡的掃過這裡來,蹙了蹙眉頭,道了
一聲,“奇怪。”
“唉,總算停下了,我的小祖宗。”那婦人按上他的肩膀,“趕快回去練字,小心惹惱了大
人,眼下的時辰,按他安排你可不是出現在這裡的。”
男孩站着不動,婦人用力,卻只是微微晃了晃他的肩。
“怎麼了?”
“家法三規,聽他說都煩透了。”息兒慢慢轉過身子,終是放過了對我這邊的觀微。
他還是隱隱覺察到這裡有人的氣息了。以我的修爲,雖不至於立刻被他發覺,然而能有這樣
一毫敏銳,也當屬不易。
貪婪的看着他愈發成熟的面孔,上面依稀可以找出我的影子。也許,這會成爲安陽夫婦的夢
靨吧。但他們死也不會想到,我樂魂,一把劍,又怎會生出子嗣。
“小主子幹何對那兵庫念念不忘?大人說了,小主子再長大一點,自然會帶您去挑一件合適的兵器。眼下只要安安心心的把靈力控制好……”
“容娘,你一直都是這般囉嗦。”
是了,那婦人是叫容娘。一直身在安陽家做傭人,對安陽一府上下忠心耿耿。
我走後,府上的傭人都悉數換了一批,只因爲安陽遠不想讓我苦纏他的事情被人嚼了舌根。
如今的安陽府,上下似乎都很是平靜。
“我只是瞧着父親揮着那把破劍,於心不忍。”少年墨色的發飄過臉頰,半垂了眼,“英武如父,我想親自爲他挑選配得上他的一把劍。”
“大人手持的不是一把名劍麼?乃是上古知名鑄劍師房淵所造。那把劍隨大人征戰數年,大人也沒何挑剔。小主子怎麼能說那是一把破劍?”
“哼。”少年一聲冷哼,帶着三分不屑,“再好的劍,無法互相感應,跟廢銅爛鐵有何區別。”“無法互相感應?”
“父親和那把劍分明有隔閡,他們互相排斥對方。”
心倏爾一個戰慄。果真,息兒是我的兒子,是劍的兒子。他能和劍產生共鳴,竟連這細微的
感覺都能探知出來。
“其實兵庫裡也未必有值得挑選的東西。”他倏爾高傲擡頭,衣袍一揮,竟幽遠的飄來一陣空靈之鈴的響動。
我倏爾怔愣在那裡,盯着他腰間乍現的三枚白鈴不能呼吸。
似有誰醉酒般的嗓音在耳邊迴響。
“這七角雪龍翡翠玉鐲乃是我幽國王室之物,今宵……我便贈與你作爲信物。倘若你日後得
子,能凝聚白色鎮魂鈴,那便是我的骨肉。你莫要忘了帶着他來到阿勒納雪山找我……”
昔日花樓中只當做玩笑的話語,幾乎已完全忘卻的醉酒纏綿之言,如今竟如驚雷從翻滾的記
憶中涌出。
息兒,他有……親父!
可那人的面,卻早已在記憶裡模糊。
他是誰,是何身份,會做些什麼。一一問題在腦中掠過。
我漸漸從安陽府中退出。
我要找到那個男人。正巧與媽媽彆扭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我要爲自己贖身。
至今仍能清晰記得老鴇那張鐵青的臉。
我高傲的把所有積蓄砸在她的臉上,最後只帶走了那枚七角雪龍翡翠玉鐲。
那是我翻箱倒櫃找出來的,唯一能證明息兒身世的信物。
【3】
幽國的路途很遙遠,爲了那點沒用的骨氣,也爲了快些出身,我砸給媽媽全部的積蓄。
有些後悔,路費還要重新攢起。
安國眼下正起瘟疫,我操起熟練的醫術行走民間,一來攬些銀兩,二來積些福德。
自己畢竟作惡過多,爲了息兒,還是多行善事較好。
我的劍體最擅長的乃爲鬼系中的治癒系,因此這一路來輕鬆無比。
今日醫治的是一位羽山城的病人,他恢復了面色紅潤,說了很多感激的話。
他似乎是安國朝中的一位命官,反覆叮囑我回去時不要走城主的那片地域。在我一片的不理
解中,他終是耐不過救命之恩,向我道出實情。
安國的王上,竟然今晚就向羽山城主競獨淵出手。
帝王家的爾虞我詐,永遠是那樣驚心。
如若安陽家族沒有那個開國之初效忠的誓約,恐怕也要是狡兔死走狗烹。
這人向我坦白實情真相,言辭懇切,讓我彷彿感受到了,生命中其他的美好。世上,有多少
人多寒心,就有多少人多溫暖。
入夜,我匆匆步入林中,希望抄近道在城門關閉前迅速回到自己暫搭的山腳茅屋。
卻突然感覺到與自己十分相近的靈力。
不會錯,正是魂劍之力。
我大吃一驚。是誰?是安陽家的人?怎麼會在這兒?
身子不由自主循着那股熟悉的氣息奔跑過去,倏爾感覺到四周靈力波動,我冷眉隱了身形。
有伏兵。
前方的宅邸,可不正是這羽山城城主的所居之處?
到底還是走到了這裡來。
漫天的箭矢中,雖然黑暗鋪天蓋地,我卻依然能夠清晰的感受到她的所在之處。
“不——”有身影直衝出去。擁有魂劍之力的竟是個小姑娘。
我低罵一聲,她是個傻子嗎!剛罵完,便見她低呼一聲,有箭矢埋入她的方向,緊接着便見
她身影一個踉蹌歪斜。
隔着十丈之遠,我沒有進一步去深想,直接從袖中擲出紫紗,將她傾倒的身子緊緊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