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眼,是山野蟲鳴。陽光透過枝葉細碎的投下斑駁光影,一名紫衣女子坐在窗前,望着籠中的鳥雀,不知在想什麼。
我用力支起身子,卻疼的低叫了一聲,轉頭看,手臂上裹了一層厚厚的紗,即便如此,仍舊有血滲了出來,不知多嚴重的傷竟能至此。
“你醒了?”女子聲音竟帶着酥軟的魅惑,頗有些風塵的味道。
“這是哪裡?你又是誰?”
“放心,這是我暫住的山腳茅屋,沒人知道。”她眯了眯眼,“瞧你,好好躺着別亂動,傷口又裂開了。”
看着她靈巧的雙手很快拆下臂上的纏紗,我怔忡道,“你懂醫術?”
她沒有說話,半晌道,“我叫樂魂。”
我環顧四周,突然驚醒般的叫道,“我從那個回憶裡出來了?自元日到現在過了多久?薄野望呢?還有,風嵐她——”
“冷靜一些。”她按住我的肩頭,皺眉望着,“元日薄野望什麼的我沒聽說過,你剛剛說的是回憶?這麼說,你不是這個時空裡的人?”
看來還是沒能走出去,我頹然,卻突然想到什麼,擡頭驚道,“風嵐是這個回憶的主人,我把她跟丟了,會不會有什麼危險?”
她又沒說話,只是皺眉盯着我,良久才道,“你只有找到她,才能離開回憶,回到現實中去。”
“找到她?”我抱住頭痛苦道,“她如何了?”
“她逃出了競府。被通緝了,不知所蹤。”
這是最糟糕的結果。難不成我還要等到十三年後才能見到她?
“到底那晚之後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我喃喃道。
“救你的那晚,是王上射下的埋伏,公主嫁到競家的本身就是個陰謀。自從她生下女兒而非兒子後,王上考慮到競府難以控制,便決定斬草除根。其實那晚詔書便已擬好,競獨淵欺君謀反的罪名早就加到頭上,就等行動了。”
“什麼?”我難以置信,“你是說,這一切都是王上的安排……那又爲什麼要針對競家?”
樂魂一聲冷笑,“強者盡享榮譽的背後,亦是無盡的深淵。權力制衡的遊戲罷了。競獨淵成爲安國僅次於王上的強者後,就應預料到這個結局。”
我呆住,卻見她輕笑,“見你經歷了這種回憶便把真相說給你,看你年紀還小,未經世事,身份卻非比尋常,這種事情還是早些瞭解較好。”
“你又如何知道我身份非比尋常,又爲什麼救我?”我愣愣道,望着她百媚縱生的眉眼,任是一種眼神都萬種風情。
她突然就這樣轉身,開始忙忙碌碌的收拾屋內的東西,漫不經心道。
“突然感知到和我十分相近的靈力,便過去瞧瞧。沒想到竟是個御魂術過來的。”
“御魂術?就是這種穿越回憶的法術嗎?”我望着雙手,“可是我沒有絲毫靈力,怎麼會這種鬼系法術呢?”
“已經能參與到回憶當中,你竟然還說你沒有靈力?據我看,那是魂劍纔能有的力量——”
這是我人生中最震驚的一天。我根本無法相信自己都聽到了什麼。
“看來你還是不信吶。那我問你,你真名是什麼?安陽家的吧。”
我木然點頭。費力道,“安陽洛依。”
她咧嘴一笑,似有些勉強。
“說猜到也差不多了。御魂術便是能通過與他人接觸,腦中記憶層靈力碰撞時施發的一種鬼系法術,能看到被施術者的任意一段回憶,操控的程度和時間長短視個人能力而定。進入回憶也只是旁觀者而已,回憶中人是無法看見的。而擁有魂劍的安陽家人,則可以參與到回憶當中。”
“怎麼可能?我的靈力從何而來?”我愈發吃驚,閉上眼努力去發覺,卻依舊空蕩蕩的毫無結果。
卻見樂魂不知何時跪在我的牀前,修長的手指探觸到我的額頭,奇怪道,“現在你的確沒有靈力。可御魂術是沒有靈力無法施展的,或許你的靈力很不穩定,被封印了也說不準。”
“被誰……”
“這個我可回答不了。也許你只能在非常特殊的情況下使用出來。接受外界刺激什麼的。”
“那個——”我突然想到風嵐,猶豫道,“我想知道,競府的人,我是說除了風嵐,他們都——”
“都死了。”她漠不關心的說着,將木盆進來,衣物一疊疊的放入。
“可是,那公主可是王上的女兒啊。”我難以想象身爲父親竟能如此殘忍。
“王上自然不想殺害自己的女兒。”她擡頭挑了挑眉,“但那個不知情的競獨淵,死到臨頭居然還傻傻的幫那公主擋箭,讓她心中有愧,事成後便投了一條白綾自縊了。”
我愣在那裡,想起風嵐的不知所蹤,雖知道她生命無恙,但競獨淵最後的舉動竟然……她將是懷着如何的情傷遊走於這個塵世。
她站起身,望了望屋外的日頭。
“天色不早了,洛依,你好好休息吧,不用擔心尋找風嵐的事。” 她笑了笑,卻有些悲傷,
“我是這鄉野間的郎中,平日裡行走江湖,也幹過不少蠢事,卻也瞭解了不少別人無法知道的東西。你其實不用找到風嵐,也是可以破解御魂術的。”
“如何?”心中驚喜。
“跟我學習歧黃之術吧,御魂術是與身心知感相關的術,掌握了歧黃之術,靜心感受自己的肌理與脈絡,總有一天你會破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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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青青,微風拂過,有細沙的響聲。我翻閱着密密麻麻的黃老醫書,一隻野兔在面前匆匆跑過,我擡頭愣愣望着它消失的方向。
“喂,洛依,想回去便要用功些。不要隨便就走神。”
“可是這本書你已經給我講了三遍了。”我百無聊賴的望着她將各種藥材一步步碾碎,“實在是不能再看下去了。”
她停下手中夥計,妖魅的眼微微上翹,“好,這半年下來你也確實長進不少,估計再努力努力便有超越我的可能。”
“那姐姐該教我如何破解了這御魂術了吧。”
她捲起衣袍,不知從哪拿來一盤水晶葡萄坐在我身邊,點了點我的額頭,“在這之前,我先給你說段故事。”
又是故事。我支起下巴望着她,“你的?”
“是我,安陽府的,一個朋友。”
“額,我就說樂魂姐姐,你說你不是安陽府的人,怎麼知道那麼多有關劍魂的事,就是因爲這個朋友?”
她吃掉一顆水晶葡萄,裹了裹手指,挑眉道,“我救過安陽府的人無數次。”
“那有沒有看到我哥哥……額,兄長呢?現在應該是八九歲的小孩。”
她豎眉,“看來你們兄妹感情不錯。不過,先聽我把這段故事講完。”
我連忙點頭,看她微微眯起眼,望着遠方連綿的遠山,把那段往事娓娓道來。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久到我幾乎都記不清許多人的面目。我的這位朋友,她的身份十分特殊。因爲,她是安陽府上百年來唯一一位實體化的魂劍。”
“實體化的魂劍?”我震驚,“那又是什麼樣子?”
“和人無二致。”她妖嬈一笑,再次拾起一顆葡萄,似是在端詳它的樣子,“它們有想象不到的強大靈力,比劍之形態強上數倍,應該是持有者靈力提升後進一步的發展狀態。”
“劍分雌雄,魂劍亦不例外。但由天地自然靈氣而成的魂劍,多與持劍者同性別。但這把魂劍,她是名不折不扣的女人,而她的持有者,是當時的著名安陽家主,名叫安陽遠。”
“父親?”我瞪大眼睛,“是父親的魂劍?”
她沒有理會我,繼續往下說,“這位魂劍在實體化之前日夜陪在主人身邊,與他共榮耀,同進退。主人很喜歡她,當然只是作爲一把劍。而她更傾心於主人。她跟隨他了解了世間萬象,懂得什麼叫做情。那一日,她終於能夠實體化了,她跑到他的書房,迫不及待想看到他驚喜的樣子,然而……”
我看她面露痛苦之色,但只是眨眼一瞬,她又恢復到平常的樣子。語氣中卻帶了一抹自嘲。
“聽到她傾訴衷腸,得知她就是魂劍時,他只說了一句話,‘我們不可能在一起。’她不相信這就是拒絕,卻在無意中聽到他與夫人的對話,他說,這世上居然有此等荒謬的事,我的劍居然幻化成了一個癡心的女人,這樣的感情只能是累贅,我留着她還有何用?”
“父親……竟說了那樣的話?”我微微發愣。的確在別人口中,父親是個一絲不苟的嚴厲之人,對古板的家規總是謹慎遵從,認定的原則更是絕不會違背。
“他永遠只是把她當做一把劍,甚至厭惡劍之有情,認爲這會影響功力,而將她棄之不用。”她嘆了一口氣,“之後便是無用的糾纏,她爲此傷透了心,而他反而更加冷漠,徹底拋棄了魂劍。”
“那這把魂劍今後又是如何呢?”我忍不住問道。
“她成爲這天地間的遊魂,捨不得離去,卻不得不離去。離開了主人的魂劍,子夜過後都是會受陰氣侵蝕的,若是靈力不夠不出十日便會碎裂消逝,但她都堅持下來了。那種鑽心剜骨的痛日日夜夜堆積起來,慢慢便成爲了恨。”
她皺眉又舒展,突然笑的嫵媚動人,“她去了花樓,成爲了那裡的花魁。一個仲夏之夜,她悄悄誕下了一名男嬰,她低聲在嬰兒的耳邊說,來過這裡所有的人都是你的父親,也可以說,你沒有父親。”
我驚訝無比,“姐姐,魂劍也可以生子嗎?”
“當然,不試過,定是無人會相信。”她笑的輕佻,“有人總認爲一些事情是不可發生的,直到這件事情擺在眼前時纔會相信,可悲又愚蠢。”
聽到這裡,我不知爲何,心底有了一抹森寒。
“也許這就是天意,那時適逢安陽夫人產子後不久,她便起了報復的心思,將兩個嬰兒偷偷調換。”
“沒有被發現?”我難以置信。
“她施了很強的幻術,待這孩子漸長成人後,幻術便會去除。”她漫不經心說道,“當然,安陽府自然對此方面有防備,但她是府中家主的劍魂,而非常人,他們靈力相近。所以輕而易舉便矇混了過去。”
“不要以爲劍有了情便柔弱了,劍若絕情,比任何人都絕情。那時安陽大人正逢出塞抗敵,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長子竟然被調換成了他劍魂的兒子。”
“等等!”我現在才反應過來,“你是說長子——那不是兄長?你不是在說胡話吧?”
“正是你的兄長。”她慢慢轉過頭來,牢牢望着我,“他其實並不是你的血親,而是——魂劍的兒子。”
我顫抖的跳起來,叫道,“樂魂姐姐,你不要開玩笑了,這不可能!不可能——”
“若是不可能,那我問你,你的兄長至今可否凝成了魂劍?”
我呆住,完全僵化在那裡。
“你看,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凝成魂劍,想必受盡長老非議吧。因爲,他本身就是——魂劍。”
“這怎麼可能……兄長他……他可是安陽家的家主啊……父親……母親……”
“這該是史上最決絕的報復吧?幫忙撫養仇人的兒子長大,不僅如此,還培養他成爲下一代家主。”她朦朧的笑着,“安陽遠他做夢都想不到,做夢都想不到。”
她吃下最後一顆葡萄,“而他真正的兒子,被魂劍撫養,可惜那孩子命薄,生就體弱多病,早早便夭折了。我說過,這就是天意。”
我情願她所講的只是一個故事,“那魂劍後來呢?”
“後來嘛,她心願已了,便碌碌一生了。她經常去看望自己的兒子,但她的兒子並不知情。”
故事講完了。我站起身來,發覺身子還在因爲剛剛的震驚而微微發抖。
“聽完了。姐姐現在可以告訴我破解御魂術的方法了吧?”
“方法便在你的態度。”她嘴角上揚,勾起一個妖嬈的弧度。
“姐姐這壞笑的表情好像那故事裡的魔女啊。”我忐忑,“態度是什麼,我完全不明白。”
“是麼,那你就要小心了。”
“故事裡的她叫什麼名字?”
“你父親起的,我忘了。”
太陽漸漸西沉,我再次回想起她剛剛所說的一切,頓時有種天地塌陷的感覺。
兄長知道這個會怎麼想?樂魂又爲什麼對我說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