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明臉上的微笑越老越濃,“我真的很好奇,你究竟多大了。”
“十五歲,還有兩個月就滿十五了。”
“我在你這個年紀…”周天明緩緩合上眼睛,嘴角勾勒出的微笑充滿了某種莫名意味,“還在爲如何討自己喜歡的女孩兒歡心以及如何正確處理自己身上的性慾感到煩惱。你卻已經懂得消遣孤獨了…”
“性慾是人與身俱來的東西,爲什麼要處理呢?就好像你體內的臟腑一樣,是你自身的一部分,這樣的東西,是無法處理的,周先生。”娜美以一本正經的口吻的說道。
“說的是。”周天明點了點頭,“對於這一點,你這個小女孩兒看的倒是比很多大人還要開。”
“這不是常識嗎?”
“是常識。但是是很多人無法接受的常識。很多人,爲自己的這種屬於自身的一部分而煩惱,甚至羞愧。以至於無法正確的對待它,做了很多可怕的事情。”
“怎麼樣可怕的一種事情呢?”娜美好奇的問道。
“那大概是類似於…”周天明的話說到一半,忽而瞥見凱莉略帶責怪的目光,旋即閉口不語,過了半晌,方纔轉過話題似的說道:“對了,你說這兒還有位叫凱瑟琳的小姐,她纔是這座圖書館的主人,對吧?”
“是這樣的。”
“不知道我們有沒有榮幸見到這做圖書館的主人。”
“嗯…”娜美猶豫了一下,說道:“這個我也不太確定。”
“你也不太確定?”
“凱瑟琳小姐是不喜歡見外人的。”娜美解釋道:“幾乎不怎麼喜歡與外人交談,當然,不是對人無禮,凱瑟琳小姐無論是對誰都是很有禮貌的。只是比較沉默寡言罷了。”
“噢——”
“不過,以往也有一些外來人能夠與凱瑟琳小姐聊的很投機,或者說是很開心。這個麼…雖然是在少數,但是畢竟還是有的。”
“看來這位凱瑟琳小姐還真是十分神秘啊。”
“如果你有緣的話,或許能與凱瑟琳小姐很能聊得來也說不定。這事兒誰也說不好,不過麼,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來這兒了,所以說,也有很多年沒有人能與凱瑟琳小姐很聊得來了。”
“你們還真像隱居的世外高人。”
“高人可是說不上,不過說是隱居,那倒是真的。”
“你不用上學嗎?你知道,像你這個年紀,應該多去交一些朋友纔是。”
“我有很多朋友啊。”
“哦?”
“這做圖書館,圖書管裡的所有的書,都是我的朋友。”娜美說,“凱瑟琳小姐說的,與其浪費時間與精力去學校那種無用的地方學習無用的東西,不如在這兒圖書館安心的看書來的好得多。”
“…”周天明沉默半晌,臉上的微笑始終揮之不去,這個叫做娜美的小女孩兒實在是太有趣了。而那位素未謀面的凱瑟琳,更是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好奇。
周天明與凱莉象徵性的走去書庫,娜美則是回到大廳的沙發上,赤着腳丫躺在其上,聚精會神的看着一本不知名的書。
“所以,屏蔽了人性的你,還真是肆無忌憚。”凱莉將手中的一本詩集重又放在書架上,那是一名叫做泰戈爾的人所撰寫的詩集。對於凱莉來說,其中的詩自然是晦澀難懂,好像某種神話寓言,需要專門的人用專門的思想配以專門的詞彙才能解讀的出來一般。
“什麼叫肆無忌憚?”周天明站在凱莉身旁,好笑似的看了她一眼。
“與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兒談論性慾這樣的東西,並且還是談論的津津有味的樣子。”
“學術性的探討嘛。”周天明無所謂的聳了聳肩,“她遲早都要了解的,對吧?我只是試圖給她一些正確的指導。”
“我覺得她知道的比你多得多。”
“你這麼說可就…你知道,我畢竟還是有些經驗的,在性這方面。”
“我說的是別的東西。”凱莉白了他一眼,“就一秒鐘,你能正經點兒嗎?”
“我試試。”周天明說,“你又幹嘛總是一副這麼正經的模樣?我們雖然不是在酒吧,但是也只是在一個無人的圖書館,你看,你可以試着放開點兒。”
周天明說着,象徵性的往凱莉的身子邊靠了靠。
凱莉漫不經心的避開了他伸向自己臉龐的手,“你要是在這兒耍流氓的話,我發誓我會閹了你的!”她以警告性的口吻說道。
周天明微微一笑,“別緊張。”他的手依舊往前伸,凱莉想要往後退避開他的手,但她靠在書架上,她已經退無可退。
周天明抓住她試圖反抗自己的右手手腕,一隻手漫不經心的觸摸到凱莉右臉側的秀髮。
凱莉閉上眼睛,修長的睫毛在昏暗的,充滿書本氣息的空氣中輕輕地顫動着。她抿着嘴脣,美麗的臉龐上露出一抹極爲倔強的神情。那是一種即便自己受到欺侮也決計不會
妥協的倔強。對於這樣的倔強,周天明很是熟悉,他曾在不止一個人的臉上看到過這種倔強。
他用食指與中指,極其細心地爲凱莉理順她臉側有些凌亂的髮絲,而後收回手,同時鬆開了凱莉的手腕。
凱莉睜開眼,臉頰有些緋紅,臉龐上依舊蘊着那抹倔強。她有些疑惑的看着周天明,一語不發。
“你看,我可不想真的被你閹掉。”半晌,周天明方纔用有些開玩笑似的口吻說道。
凱莉合上眼睛,復又睜開,她凝視着周天明淡藍色的眼瞳,凝視着他那雙仿若有一塊缺失了的眼瞳,說道:“天明,即便現在說這個不合適,不過,你知道,我還是比較喜歡擁有人性的你。”
“那麼現在的我一定讓你很失望。”周天明抱歉似的,但是看起來毫不在乎的聳了聳肩,“你知道,我總是沒有辦法成爲大多數人希望我成爲的那樣的人。”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喜歡那個爛好人,那個將自己所有的情感掩藏在自己心底的爛好人周天明。可是,他已經死了。而現在的我,要比他更爲完整,更爲真切。而這樣的我,是你不喜歡的。”
“你知道我說的喜歡是什麼意思嗎?”
“…”
周天明沉默半晌,他移開自己凝視着凱莉臉龐的目光,“我們可以考慮換個話題。”
“爲什麼?你在逃避?”
“我只是不喜歡談論毫無意義的事情。”
“我喜歡你,天明。”凱莉像是鼓足了勇氣,“這不是毫無意義的事情。對於我喜歡你這一件事情,莫如說是最有意義的事情。”
周天明沉默不語。有那麼一瞬間,他不知道該如何迴應凱莉。一柄鐵錘在他的腦海中浮現,不斷地叩擊着他腦海中那片未知的領域。那種熟悉的,難以忍受的痛感再度襲來。他痛的無以復加,他的腦袋開始嗡嗡作響。
“你…”周天明艱難的從喉嚨中憋出一個字音來,他偏過頭去,目光看向堆疊無數書本的書架,它們靜靜的堆疊在那兒,就好像一片片名爲記憶的碎片,靜靜的塵封在那兒,塵封在未知的角落。
“喜歡上我這麼一種人,還真是災難啊…”
“或許吧。”凱莉說,“但是即使是災難,我也已經陷入其中了。並且無法自拔。”
“凱莉小姐…通常陷入某種災難的時候,一定要學會自救。如果除卻你自己之外,沒有別的人能幫到你。”
“如果我不想自救呢?”
“那麼…”周天明微微聳肩,“那麼,這樣一來,可就會變得十分麻煩起來。”
“喜歡一個人,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無論是怎麼樣的人,只要真的喜歡上了,都不能說是災難吧?”
“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這就是災難。”
“你爲什麼要這麼急於否定自己?”
“這不是否定,這是事實。”周天明轉過頭來,淡藍色的眼瞳中蘊着隱淡的憤怒,“我向你發誓,過去一百年裡的每一天,每一秒我都想終結了自己的性命。可是我不能,也不敢。我這樣苟活着,這樣不知所謂的苟活着。如果說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還有什麼奢望的話,那麼就是不要再與任何牽扯上關係。所謂的喜歡,是怎麼的一回事兒,我早就忘記了。”
“你並沒有忘記。你只不過是讓你的憤怒吞噬了你自己。”凱莉向着周天明所在的方向走上一步,“你心中的憤怒讓你憎恨,憎恨着一些未知的,但是又確實存在的東西。所有你要做的就是克服這種憤怒,克服這種憎恨。你只有不斷的與之抗爭,唯有這樣,你纔有可能找回曾經的自己,找回你丟失的人性。”
“那麼,也許,我已經不想抗爭了呢?也許,我已經妥協了。”周天明以一種不無嘲諷的語氣說道:“因爲,無論我再怎麼抗爭,其結果也不會變。”
“你沒有試過,怎麼會知道呢?”
“就當我拜託你。不要再管我。明天,我與那個慕容影痕去見妮娜,我們倆,就此別過,怎麼樣?”
“你以爲甩開我就可以讓你接受現在的自己,從而過的心安理得了?”
“我不求什麼心安理得。我只是不在乎,不在乎什麼心安理得,不在乎什麼這樣的或者那樣的自己。無論怎麼樣都好,如果有更輕鬆的生存方式,我爲什麼說不呢?”
“我不會放棄的,天明。”
“就因爲你喜歡那個已經被掩埋在黃土中的我?”
“就因爲這個。而且…”凱莉停頓了一下,說道:“我能感覺的出來,我喜歡的那個你,並沒有掩埋在黃土中,他還活着,並沒有死去。”
“如果他還活着,那麼我就必須死去。”周天明不無譏諷的一笑,“你看,這是多麼矛盾的事情。就像太陽與月亮,能夠同時的存在,只有一個。畢竟,我無法忍受那個只喝動物血液,一直在懷念着死去的女人的周天明。”
“或許你無法接受。但是那樣的你,纔是最爲真實的。你我都知道這一點兒。而現在的你,是不真切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像陽光灑在月亮上的陰影,只是你自身的一小部分。陰影的折射,僅此而已。”
“我們何不省去這些無聊的辯論…”周天明的話說到一半,從不知名的遠處忽而傳來一陣極爲悅耳的琴聲。
琴聲在空氣中婉轉、翻騰、迴旋。無數個柔和的音符組合成一個個輕柔如水的和音。和音緩慢的淌過耳畔,就像清澈,緩急有度的溪流從自己身前流過一般。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在被音符緩慢且有力的包攏、融合着。琴聲不徐不疾,在空氣中跳躍的音符仿若一個個活潑鮮明的小精靈,她們舞動着好看的翅膀,在空中正對着周天明與凱莉揮舞着潔白的手臂,仿若在說:“嗨!要來一起玩兒嗎?”
這是很有渲染力的琴音。任何人聽到了這樣的琴音,都會不由自主的沉陷進去。周天明靜靜聆聽着這樣的琴音,這在於他來說,是很少有的事情。他感到琴音沁入他的心脾,他感到自己那嗡嗡作響的腦袋爲之一空,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變得前所未有的輕鬆起來。
就像一個常年揹負着某種沉重包袱的人,在琴音的誘導下,將這個包袱卸下了早已不堪重負的肩膀。
心中有一塊仿若缺失的地方在隨着琴音的流淌而緩緩地浮現在眼前。他幾乎就要抓住那缺失的是什麼的時候,琴音戛然而止。飛舞在空中的小精靈仿若突然蒸發了一般,消散一空。
周天明悵然若失。
他與凱莉相視一眼,二人都沒有說話,而是同時走出書庫,朝着大廳的樓梯走去。他們都聽得出來,那陣沁人心脾的鋼琴聲,來自三樓。
但是三樓究竟是什麼地方,他們不知道。彈琴的人是誰,他們也不知道。娜美依舊躺在沙發上,捧着的書本懶散散的放在胸前,她的眼睛微閉,呼吸均勻,看上去是在看書的時候不知不覺間睡了過去。於那陣悅耳的鋼琴聲,她顯然是沒有聽見的。
無論是周天明與凱莉,似乎都不想去打擾這個熟睡的小女孩兒。但是娜美對於這座建築物的介紹只侷限在一樓與二樓。至於更上面的樓層有什麼,娜美可就沒有提過了。
說不得,他們只有貿然打擾了。雖然很是不禮貌,但是他們真的很想知道能彈出如此美妙鋼琴聲的人究竟是誰。
周天明穿過三樓蜿蜒曲折的迴廊,在一間靠內裡的房間前停下了腳步。
房門是敞開的,房間裡的情景看的一清二楚。
房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屋裡陳設着一架看上去有些老舊的鋼琴,老舊的似乎與這個年代格格不入。
黑白琴鍵上安然放置着一雙白皙的纖手,這雙手,就仿若成爲了這架鋼琴的一部分,是其中的一個組件,缺失了它,整架鋼琴看起來似乎都會顯得索然無味。
她坐在鋼琴前,臉龐向裡,眼簾低垂,烏黑亮麗的秀髮筆直的從背後傾瀉而下。陽光悄悄地潛入房間裡來,鋪灑在她的面龐,襯出她姣好的容顏。
她抿着薄薄的嘴脣,在鋼琴前坐的筆直,她看起來絲毫沒有意識到周天明這個不速之客,而只是聚精會神的凝視着什麼,或者什麼也沒有在凝視。
周天明與凱莉好奇的在房間外打量着這個坐在鋼琴前,穿着看上去十分簡單樸素的黑色連衣裙的女子,兩個人似乎約定好了似的,沒有進入房間,也沒有與這個女子打招呼,他們靜立在門口,與房間裡的女子一般,陷入了某種奇妙的沉思中去。
半晌,坐在鋼琴前的女子微微側過身子,她一雙清亮的眸子打量周天明與凱莉半晌,最終目光還是落在了周天明的身上。周天明凝視着她漆黑的眼瞳,似乎想從中讀出什麼來,但是一無所獲。
從這個女子的眼中,他什麼也看不見。與其說是對方刻意隱藏自己所有的情緒,倒不如說是對方有着與生俱來的一種淡然。淡然到足以令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羨慕的地步。所以這個女子的眼眸,纔會如此的清亮。那是不受世俗污染的眼眸。那是獨一無二的眼眸。
“是來看書的嗎?”良久,女子輕柔的聲音從房間裡緩緩傳來。
“並非是特意來看書,只是路過此地。在一個叫娜美小女孩兒的指引下進來四處看了看,又被你的琴聲吸引到了這兒。”周天明爲自己與凱莉的突然到訪做着簡單的解釋。
女子點了點頭,她從鋼琴前的椅子上欠起身子,向門口走了幾步,“我叫凱瑟琳,是這座圖書館的主人。”
“我叫周天明,她叫凱莉。我們倒是聽娜美提起過你。”
凱瑟琳點了點頭,而後不再說話。她佇足在門內與門外的邊緣之間,就好像站在這個世界與另一個世界的出入口一般。她若向前踏出一步,便就邁進了周天明所處,也即所謂的現實世界。而周天明若是向前邁出一步,則會邁入她所處的,那個神秘的,令他感到不可思議的世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