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你只是需要一點點的信念。”耳畔迴盪起古老的話語,穿過時間與空間的縫隙,那些封存在腦海中,從未訴諸與人的回憶像是得到了許可一般的盡數從腦海中魚貫而出,清清楚楚的在周天明的面前重現。
新修的墳山,新建的墓碑,新入土的人,天空中小雨霏霏,一片陰霾,不見日光。溫藍站在周天明的身旁,爲他撐着傘,慢慢地蹲下身子,神情說不出的悽楚,“一點點的信念,天明,你只是需要一點點的信念。”她摸着墓碑上的名字,哽咽着嗓子,“如果洛雪還在的話,也不願意看到你這樣的…”
洛雪死了,突然的,就如同齊玥一般,像是與死神約定好的一般突然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很多的人很多的事情都已經扭曲到面目全非的地步,無論周天明如何想要盡力去修補這樣的扭曲,但是時間的輪盤推動着他,推動着他身邊的人不斷向前,不斷向前,不斷的扭曲,永無修復的可能。
雨勢不大,卻是打溼了周天明的肩頭,他抿着嘴脣,臉色蒼白,一言不發的凝視着洛雪,凝視着停留在墓碑照片上的洛雪,他在溫藍身旁蹲下來,身子有些瑟瑟發抖,夏日的雨,竟然帶着絲絲透骨寒氣。
“本來想着儘早告訴你的,但是怕影響你的高考,所以…”溫藍停頓了一下,神色悲憫的搖了搖頭,“對不起,其實我應該更早的時候告訴你的。”
周天明緩緩地合上眼,“爲什麼…?”很多的事情都被時間抹上了塵埃,就好像洛雪,即便周天明在洛雪死後的兩個星期才得知她的死訊,但是他依然不知道這究竟是爲什麼。
印象中的洛雪,無論如何也不像一個會隨隨便便結束自己生命的女孩兒。然而,它畢竟發生了。
溫藍猶豫了一下,說道:“具體的我也不知道,只是…在她自殺的房間裡發現了一封遺書,是交給你的。”
周天明身子一怔,又聽溫藍說道:“遺書的內容誰也沒看過,包括她的父母…因爲,她的遺願便是如此。”說着,她從口袋中取出一張白色的信封,緩緩地遞給周天明,“想來是她還有什麼要緊的話要對你說。”
周天明忽而冷笑一聲,“有什麼話,一定要等死了之後才能說?”
“天明…”溫藍輕輕地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很難過,在剛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我也與你一樣…”
“不,我不難過。”周天明凝視着墓碑上洛雪的照片,冷冷地說道:“我是憤怒。”
“…”
溫藍沉默半晌,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對眼前的周天明說些什麼。她很清楚的看見周天明現在的表情,既不悲痛,也不傷心,只是冷漠,面無表情的冷漠。然而溫藍很清楚,那並不是說他對於洛雪的死毫不在意,相反,因爲太在意了,所有的情緒都被他憋在心裡,一時得不到任何發泄。也沒有任何渠道可供發泄。
這當然不是周天明刻意爲之,就好像一間小房子,他只是被困在裡面,出不來了而已。
這個時候,是任何人都無法幫助他的,能夠幫助他的,只有自己。只有他自己才能走出那間房子,找到新的出路。
“你先走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漫長的沉默終於還是被周天明率先打破,他一動不動的蹲在墓碑前,眼睛幾乎都不眨一下。
溫藍嘴脣抿了抿,似乎有話要說,但是所有的話語都哽在了喉頭,半晌,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撐着傘緩緩地離開了。她並沒有走的很遠,只是在廣袤的墳山一角,撐着傘,一個人,靜靜地注視着周天明。
“沙塵暴,很兇很兇的沙塵暴。”周天明怔怔的看着墓碑,喃喃自語,“但是你知道,你只有穿過那個沙塵暴,除此之外,你別無選擇。”
“即便你看不清光的方向,聽不見風的聲
音,找不到出路,也要穿過去。”周天明停頓了一下,聲音竟是開始有些哽咽,“這是你對我說的話,即便是我,即便是我這樣的人,也沒有放棄,你爲什麼放棄了呢?”
“爲什麼放棄了呢?”周天明仰起頭,任由雨水打在自己的臉頰,冰涼冰涼的雨水,寒心刺骨,“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的眼眶有些酸澀,喉頭有些乾澀,一點一滴的淚水混雜着雨水緩緩地滑過面龐,滴落在泥濘的土地中…
溫藍至始至終都沒有再走上前去,她只是遙遙的注視着周天明那沉重且陰鬱的背影,她開始悄無聲息的哭泣,面上的神情卻並不顯得多麼悲傷。
她失去了最好的朋友,而她愛的人卻心繫着她的朋友,她心中的悲苦,又有誰知道呢,又有誰在乎呢。
那之後,周天明沒有和溫藍再聯繫,他沒有和任何人再聯繫。即便是他的父母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一夜之間,周天明就好像人間蒸發了一般。
他當然並沒有真的人間蒸發,他只是漫無目的的離開了。究竟去了哪裡其實他自己也並不記得很清楚,只是當時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是單純的不想再待在這座城市。
周天明從家裡取了些錢,並不多,但是大概足夠自己正常生活,而後乘着早班車倆開了。一個人也沒有通知,一個人也不知道。
他將手機關機,一律的簡訊電話均是不回,只一個人揹着旅行包毫無目的性的四處遊蕩。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裡,也不在乎去過哪裡,只是一個城市接着一個城市的閒逛,渴了便喝,餓了便吃,困了便睡。到得後來,身上的錢幾乎已經全部花光了,他便裹着睡袋在街邊的公園度過一夜。當然,這期間不是沒有警察找過他的‘麻煩’,畢竟,這麼一個青年流落街頭還是很容易引人注意的,不過他總是有辦法可以金蟬脫殼。
很多人很多事情都在他的大腦中出現、消失,然後再出現。洛雪給的那封遺書他始終沒有勇氣打開,他不知道她想與自己說什麼,他不知道在她的彌留之際,她究竟還想對自己說些什麼。
很多的人,很多的事情都在扭曲、變形。
這一日,周天明記不得自己離開家究竟有多久,也不知道這裡距離家有多遠,他來到一處靠海的城鎮,他在這裡待了已經有一段時間。海邊的空氣清新宜人,鹹鹹的海風伴隨着淡淡的溼氣拂過人的臉頰,給這個夏天的酷暑稍稍等降了點溫。周天明整日無事,偶爾坐在海岸邊就是坐一天。
海闊天高,雲捲雲舒,捕魚的船伕、戲水的頑童,似乎在這裡,他心裡的陰霾多少得到了一些舒緩。
“嘿!”一如往常的,周天明坐在海邊,他正啜着一罐啤酒,忽而見一箇中年男子朝着自己微笑招手。
那男子皮膚黝黑,上身只穿一件小背心,赤着腳,踩着沙灘走到周天明身旁,自然而然的坐了下來。
周天明瞥了他一眼,對於他友好的微笑不置可否。他自顧自的啜着啤酒,對於男子坐在自己身旁,既沒有表現不悅,也沒有表現歡迎。
“不是本地人吧?從外地來的?”
“啊。”周天明淡淡的應了一聲。
“在這裡待了有一段時間了?”
“恩。”
“這兒平時也有很多遊客,不過像你這種在這裡待這麼長時間的遊客可是少的很。”
周天明啜着啤酒,沒有再理他。
“不要誤會,我在這裡捕魚爲生,最近一直都看見你,所以來打個招呼,如果覺得冒昧的話…”
“沒有的事情。”
“可成年了?”
“十八歲,剛剛。”
“十八歲啊…”男子感慨似的說道:“我在十八歲的時候,也是一個人離開家鄉,來到這兒,原本是想做一番事業的,結果卻成
了漁夫。”男子兀自自嘲的一笑,他搓了搓手,說道:“在這裡遇上了喜歡的人吶,就是我現在的老婆。兩個人二十歲的時候結的婚,一轉眼十幾年都過去了!”
周天明聽着他絮絮叨叨的說了許多,終是有些不耐煩的皺起了眉,男子說的事情他自然沒有一件在意的,事實上,現在還有什麼可以令他感到在意的事情呢?
“啊,看你的年紀,應該有中意的女孩兒吧?”
周天明一怔,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哈哈,如果有喜歡的女孩兒的話,是不會一個人在這裡待這麼久的吧?怎麼着也得帶着她來這裡看看海,玩玩水什麼的。”
周天明將喝空的啤酒罐隨意丟在一旁,緩緩地說道:“我喜歡一個人待着。”
男子眯起眼,仔細的打量着周天明,眼前這個少年,頭髮亂蓬蓬的,衣服髒兮兮的,臉上還有一些灰塵,用灰頭土臉來形容是最貼切不過的。尋常的人看見他,必然會認爲他是一個小乞丐。男子一開始也是這麼想來着的。
男子微微一笑,說道:“一個人的日子可不好過吶,我老婆還在的時候我總是嫌她煩,管這管那的,即便是出去和朋友喝個酒還要向她請示。不過她真的走了之後,倒是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反而不自在了。”
“你們離婚了?”
男子搖了搖頭。
周天明沉默半晌,便不再詢問。
“她過世了。”良久,男子方纔緩緩地說道:“一年半前,癌症,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晚期了,沒多久就走了。”
周天明環抱雙腿,呆望着茫茫大海,一語不發。
周天明彷徨無助的望着眼前廣袤的景色,心中竟是不勝悲慼起來,“他失去了他的妻子,可是那又怎麼樣呢?我失去了洛雪,那個甜美、可愛的女孩兒自此從這個世界完全的消失了。往後也再也無法看見她的笑顏,聽見她的聲音,她徹徹底底的離開了,離開了這個世界,就如同他的妻子一般。”
“很多人,很多事都在扭曲,都在變形。”他想。
男子又與他說了一堆,還特地從家中取出兩瓶啤酒來招待周天明,啤酒的味道自然談不上多好,周天明卻是一口氣喝了一瓶多,或許是心中的悲苦這些日子以來實在是壓抑許久,唯有借酒消愁。
夜幕緩緩地降臨,海岸邊的遊客們早已紛紛離去,一輪星月高懸海面,耀眼的月光照耀的大海一片月白。
“死不是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爲生的一部分永存…”周天明望着眼前的空酒瓶,徐徐的海風拂過他的臉頰。
“什麼?”男子瞥了周天明一眼。
“一本書上的話。”
“噢…這話可是聽上去深奧的很吶!”
“恩。”周天明淡淡的說道:“死,使得生命存在了意義,生命就是因爲有死亡的存在,所以人們纔會體會到它的珍貴。”
“這話說的對呢…”男子不無贊同。
“可是…”周天明沉吟一聲,冷漠的搖了搖頭,“或許可以這樣安慰自己,或許這句話是正確的。然而…有些人,離開了就是離開了,無論用怎樣的話語,無論用怎樣的言辭修飾,都無法彌補這份傷痛…”周天明緩緩地合上眼,他的臉色蒼白的厲害,“我無法認同這句話,並不是因爲它說的不對,只是…”說到這裡,周天明忽然止住了口。
只是因爲什麼呢?恐怕當時的他自己也不甚清楚。時隔多年之後,他回想起那天的情景,再回想起那句話,他或許終於有了答案。
“只是,我打心底裡還無法接受洛雪已經死去的事實。”
人,總歸要回歸現實,無論周天明如何逃避,隨着時間的慢慢推移,隨着時間鍥而不捨的將心中的傷口慢慢地彌補,那讓他無法接受的事實便一步一步的逼近着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