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弟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固然是很難過的。但她用一種近乎是在折磨自己的方式將這種難受藏於心底,不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出來。就好像一個小孩子將自己最心愛的玩物藏在一個最隱蔽的角落,那兒誰也窺探不到,只有她自己知道。
但這種沉重到難以忍受的悲傷,顯然不會是小孩子最心愛的東西。
她這樣執拗的將自己的哀傷全部壓在心底,周天明隱約可以明白這樣做的用意。大約是不想讓那些對自己曾經冷眼相看的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雖然聽起來這樣做是毫無意義且人家也並不會在意你脆弱與否,但你就是不希望他們看到。
這是一種很難確切描述的微妙心態。便是深有同感的周天明,他也無法用一種系統的文字或是理論來解釋。他只是發自心底的感受到,凱莉內心的那種悲傷與憤怒交織的複雜情緒,正在慢慢地蠶食她的靈魂。
而周天明很清楚,這樣被憤怒與悲傷逐漸蠶食的靈魂,是需要救贖的。
夜晚悄無聲息的接近,船艙中的可見度變得愈發低。如同浪潮一般席捲而來的黑暗淹沒了船艙中的每個人。
卡夫卡早已陷入沉沉的夢鄉。凱莉似乎也靠着自己安穩的睡去。周天明靜靜閉上眼睛,熟悉的黑暗與孤寂又如同最愛他的情人一般向他擁抱而來。
思緒如同被一根無形的細繩拉扯着,越拉越遠,輕易就撥動了他最深處的記憶。
“所以,他收到了你的禮物?”周天明坐在一家奶茶店內,一邊喝着冰鎮奶茶一邊與坐在自己對面的女孩兒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着。
盛夏依舊沒有過去,奶茶店裡的空調冷氣打的十分足。周天明穿着簡單的藍色短袖格子襯衫,下身穿着一條半截牛仔褲,褲腿只到他的膝蓋部分,腳上穿的是一雙‘耐克’牌板鞋。
女孩兒這次倒是並沒有戴上太陽鏡,一張俏麗的臉龐就這樣完整的暴露在周天明面前。她穿着一件白色波點雪紡衫,下身穿一件樣式精緻的冰淇淋綠短褲。
店外街道上的行人來來往往,在這個炎熱的午後託着疲憊的身子急匆匆的不知要去往何處。刺眼的紫外線透過玻璃窗從窗簾的縫隙中照射進來,在地上形成一道道形狀獨特的光柱。
“是啊。”女孩兒雙手捧着盛放奶茶的塑料紙杯,臉上現出甜蜜的笑容,“我就說嘛,他會喜歡這個禮物的!“
“所以說,他是很開心咯?”
“那當然!怎麼說也是我親手爲他挑的禮物。”女孩兒頓了頓,伸出一隻手來,托住光滑潔白的下巴,一雙仿若會說話的眼睛定定看着周天明,“你說,他的生日要是在冬天,那該多好?”
周天明的目光有些遊離,似乎不敢直視女孩兒這雙美麗靈動的眸子,“那有什麼不同嗎?冬天與夏天。”
“那樣的話,我就可以自己織一些類似於圍巾啦,毛衣啦這樣的東西送給他啦。這麼一來,便是由我親自挑選的禮物變成了我親自動手做的禮物,那意義不是更深了一層?”
“毛衣…”周天明一邊喝着奶茶一邊苦笑搖頭,“你讓我想到了我們的母親。她在冬天的時候倒是喜歡織毛衣給我們穿。”
“就會亂說!”女孩兒有些責怪意味的白了他一眼,“跟你說正經的呢!”
“嗯…即便是夏天,你也可以自己去做這些東西吧?畢竟,冬天總是會來的。未雨綢繆嘛!”
“那有什麼意思,我要他立刻穿上嘛。否則的話,擺久了就像過
期的食物,失去了本來的價值嘛。”
“那也可以說像是一罈好酒嘛,擺的越久越香醇。”
“我偏偏覺得像是過期的食物…”女孩兒嘟起可愛的嘴脣,“而且夏天離冬天還很久遠的吧?要等到那個時候,我可沒那個耐心。”
周天明微微一笑,“我以爲你是個很有性子的人。”
“看吧,連你都這麼認爲。”女孩兒有些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幾乎每個認識我的人都這麼說。”
“那麼,所以說來,你是個急性子咯?”
“那也不能那麼極端的定義。總之,對於一些特定的事情和人我是會很有耐心啦。不過其他的,恐怕就沒多少耐心了。”
“所以,等待我哥哥穿上你親手織的圍巾或是毛衣這件事情,並不算是特定的事情咯?”
女孩兒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很是認真的在思考,未幾,她點了點頭,說道:“是可以這麼說啦!”
“奇怪。”周天明凝視着女孩兒俏麗的臉龐,“你甚至可以等待五年直到他從美國回來,卻等不了短短兩個季節的變遷?”
“那不是一碼事兒。”女孩兒咬住奶茶杯子的習慣,喝了口奶茶,“畢竟,他去美國,這是不可抗拒的事情嘛。於我來說,這件事情,我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等待總是必須的。”
“但織圍巾什麼的是可以自己來選擇嘛。要我去選擇主動等待一件事情,那真是比現在被從這裡趕出去曬那大太陽還要來的痛苦。”
周天明沉默不語。等待對她來說既然是一件十分痛苦且萬分不願意的事情,但她仍然毫無疑慮,義無反顧的選擇等待他的哥哥。當明白了這一點兒的時候,周天明的心中不可抑制的感受到一種名爲嫉妒的情緒。
“嗨,暫時不說他了。”女孩兒無心的但又切合時機的轉開了話題,“說說你吧。每次拉你出來,我們倆的話題似乎總有你哥哥,弄得好像特意拉你出來訴苦水或是曬幸福一樣。”
“難道這不是你的意願嗎?”周天明調侃的說道:“哥哥跑了,只有弟弟留下來受苦咯。”
“哪裡的話。”女孩兒搖了搖頭,她咬着吸管,將塑料吸管咬的扁扁的,又吸了口杯中的奶茶,“嗯…怎麼說呢,雖然這樣可能有些唐突,但沒事兒找你出來,也是有想要了解你的原因啦。”
“想要了解我?”周天明聳了聳肩,“何必做這麼費神的事情?”
“你覺得我想理解你是件費神的事情?”
“不,我是說,想要理解一個人,是很費神的事情。”
“嗯…”女孩兒似乎認可似的點了點頭,而後甜甜的一笑,說道:“不過,那是對於別人而言吧?既然我們倆已經這樣熟了,你總不會拒絕讓我來了解你把?”
“你總不會拒絕讓我來了解你吧?…”這句話,就仿若一句古老的魔咒,被人以特殊的法術刻進了周天明的腦海中。每當那久遠到周天明本人都不知道究竟是否還算清晰的記憶在深夜淹沒他的時候,這句話,總是在他耳邊反覆響起。
“沒有任何人會拒絕一個想要了解自己的人。”周天明如是說道:“但大多數的情況是,人們只根據表面和自己的觀點來評判一個人。他們完全不懂所謂的‘瞭解’究竟是怎樣的含義。”
女孩兒蹙了蹙眉頭,“所以對於你來說,別人了不瞭解你,你根本不在乎?”
“不是不在乎。”周天明聳了聳肩,放下手中的塑料紙杯,說道:“只是有時候,別人不了
解自己是一種無可奈何的事情。對於你本人而言,只得相對被動的去接受這件事情。而這其中,根本說不上在乎與不在乎。因爲你不可能指望每個人都明白你。”
“那麼,不被我瞭解也是可以的咯?”
“我覺得…瞭解一個人並不是說想就可以辦到的。”
“那如果連想都不想的話,又怎麼去了解呢?”女孩兒歪着腦袋,凝視着周天明,“任何事情,總要先有一種嘗試去做的衝動,纔會有所結果嘛。”
“但也有些事情不是這樣的。”
“我不認同你這種消極的觀點。”女孩兒的語氣有些嚴肅起來,“現在,我鄭重的告訴你,我要了解你!”
周天明被她這副認真的神情弄得一陣好笑,“你幹麼這麼一副表情?好似老師在對學生說:‘喂!家庭作業又沒教吧!’”
“我要是你老師的話,定然要改變一下你那什麼都無所謂的態度!”女孩兒不滿的看了他一眼,“我說,你現在才十八歲吧?幹麼一副大老人的模樣?好像看透了俗世的樣子?”
“貧僧法號無明。”周天明貧了一句嘴。
女孩兒也不由被他逗得笑了起來,“正經點啦!”
周天明說道:“你看,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可以通過努力改變的。例如上一所好的學校,找一個好的工作,尋覓一個不錯的伴侶。但也有很多事情是你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改變的。”
“是什麼事情?”
“例如去改變一個人。”
“我又沒嘗試着改變你。”
“你嘗試要改變我對待生活的態度。”
女孩兒不解的望着他,“那樣不好嗎?讓你對於生活積極點兒,樂觀點兒。至少,不用一副天塌下來也無可所謂的態度。”
“你看,你之前說想要了解我,現在卻用一種既定的,表象的東西來評判我。”周天明說,“哪裡有人真的會對什麼都無所謂?只不過是在暫時的,特定的一段時間內,即便你變得對一些事情再怎麼在乎,但事情還是會照着既定的軌道發展。過多的在乎,只會令自己徒費精力與心神罷了。”
“又比如什麼事情?”
“比如我現在是個學生,但我並不想做一個學生。可無論我對‘我不想做學生’這件事情表現的多麼在乎,也無法改變我是學生的事實。所以我只好一副滿不在乎,是學生也罷,不是學生也罷,總之都無所謂的態度。”
“哪裡有你這樣的說法!”女孩兒的腦袋搖晃的像個波浪鼓,“好比你現在是學生,你要參加高考。但想來你是不願意高考的,可你能對高考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嗎?”
“必要的時候,那樣也無不可。”周天明雙手攤在咖啡店的餐桌上,“並不是每個人都將高考這種事情看做是自己目前生命的頭等大事的。”
“那你目前生命的頭等大事是什麼?總不會是堅持樹立這樣一種什麼都無所謂,甚至覺得活着也好,死了也罷都無所謂的人生態度吧?對於任何事情都不加關心也絕不會去試着努力做一些事情?做一些令自己,令他人感到愉悅或者充實的事情?”
周天明沉默着,沒有回答女孩兒的話。實際上,那個時候,他不知如何回答女孩兒的話。
漫長的沉默就好像一堵無形的牆壁,將周天明與女孩兒完全的隔離了起來。儘管此時此刻,周天明離她是如此的接近,但他卻無可救藥的感受到那堵無形的牆壁正在將他們的距離越拉越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