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木病看着橫陳在寒門的屍體,託巖的膚色已經泛青,腦袋上裂出一道血糊糊的豁口,一動不動地躺在門角上。
門內,一個年輕男子已至微酣,半邊身子都已壓在桌子上,與他對飲的是一箇中年男人,發福的肚子已經頂到桌子邊緣,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端着酒杯,一臉愁容。
寒門夥計還在有氣無力地擺弄着靈堂,那些在討債的民衆手中倖存下來的靈幡、靈堂、花圈,最後也被烏木堡等一羣公子哥給弄得七零八散,無論如何擺弄終究是不如原來的好看。衆人心有慼慼,羅家這顆參天大樹終究是要倒下來了,這些夥計都知道羅家已經拿不出來銀子了,距離外面那些人約定的期限只有兩個時辰,兩個小時後也許這座寒門便要被這些要債的夷爲平地,一想到這裡,衆夥計哪還有心情幹活?
與宋鈺對飲的羅掌櫃聽得外面喧譁聲有異立即側頭望去,隨即那胖乎乎的整張臉都露出驚詫的神色,坐在桌前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哪個叫宋鈺,給我出來。”門外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爺中一人當先踏進寒門,稍微掃了一眼大廳便徑直走到大廳中央的桌前。
“平根老爺。”羅掌櫃連忙放下酒杯,微微弓着背向那男子作揖問好。平根良在天關城是出名的暴脾氣,甚至私下還有人說他活活打死過下人,然後將下人丟鍋裡熬肉湯賞賜給全府上下;平根家後院還有一眼枯井,平日裡整個院子都被一把大鎖鎖上,有天半夜還有下人聽見從這枯井中傳來呼叫聲,似乎是那些失蹤的美婢的聲音。
宋鈺沒有起身,將酒杯湊到眼前看了看,估摸着自己還能喝下去,這才一仰脖子悉數灌入肚子慢悠悠問道:“怎麼纔來?”
“你就是宋鈺?”
“這是兩清的契約。”宋鈺從懷中摸出一張折得整齊的白紙:“如果你是因爲你兒子在進入寒門受傷一事而來,那麼羅家已經不欠你們的,十萬兩銀子是烏木堡提出來的,羅家很爽快地答應,所以這樣的話不要再提。”
“門口託巖是怎麼回事?”烏木病陰沉着臉責問道。
“他一棍子將寒門的夥計開了顱,諾…人還收斂在棺材裡呢,殺人總得償命吧!”
“一個賤籍下人而已。”烏木堡話一出口便覺得不妥,警惕地注視着宋鈺,沒發現對方有暴走的神情,又才說道:“託巖是我花一萬多兩銀子重金買來的護院,如何能和寒門夥計相比。”
“對我來說,我的夥伴比你更值錢,更不要說一個腦滿腸肥的護院。”宋鈺手指輕輕敲着桌面:“反正人都死了,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烏木老爺有的是錢,再去請十個八個都不在話下,如果你們是來質問這件事的話,你們可以回去了。”
夏磊一掌拍在桌面上:“放肆,你區區一個扈從敢和我們這樣說話,還是說羅家家教一直如此?”
宋鈺面不改色地掃着面前這三人:“三堂會審?其他五個人怎麼不一起上,每人罵一句,最好能罵上三五個時辰,回去正好給你們那些寶貝兒子、女兒收屍,要是不服氣還可以叫上你們各自的護院、叫上城衛司的人過來,刀棍齊下把我剁成肉泥。”
夏磊說道:“這麼說,你承認是你在施妖術傷害我兒?”
“診金四十萬。”宋鈺沒有正面回答,只是伸出一根手指:“一個人。”
烏木病等人被宋鈺獅子大開口給氣的當場便破口大罵,他們聯袂而來雖然已經默認了這個啞巴虧,但沒想到這個扈從盡然獅子大開口,烏木家的廂房躺着八個人,這人一開口就是三百二十萬兩銀子。
“休想!”平根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你要是出手醫好那些被你算計的人,我饒你一命,要敢說半個不字…”
“那就準備着給你兒子收屍吧!”宋鈺態度堅決地說道:“各位老爺都是隻手遮天的人物,既然你們有能耐慫恿自己兒子來寒門訛詐,想來請幾個殺手之類的也不在話下,甚至動用城衛司直接將我抓了丟城外亂葬崗也輕而易舉,只是想一下後果吧。”
“無恥!”衆人齊齊罵着,反倒是羅掌櫃站在一邊不知如何是好,他甚至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是隱約覺得宋鈺好像抓住了這些世家家主的要害。
“大家都是做買賣的,既然談不成那就別談了。”宋鈺搖搖晃晃站起來作勢欲走。
喬尹一直冷眼旁邊,現在所有主動權都被這書生掌握在手中,如果兩個時辰內得不到救治,他就只能白髮人送黑髮人,眼睜睜看着自己女兒項消玉殞,他甚至不敢去賭宋鈺這話究竟是否屬實,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喬尹率先說到:“四十萬兩,我出!”
“這纔是做買賣的人,有魄力有氣度,能審時度勢不一味耍橫。”宋鈺擊掌讚歎着:“這位老爺,煩請你叫下人將診金送到這裡來吧,只收現銀。順道將你家患者一併擡來,保準藥到病除。”
有人開口,剩下的人自然也得點頭同意,最後平根良也不得不低頭:“就當給羅雅丹買胭脂水粉罷了。”
“對不起,你是五十萬。做生意無非就是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可惜我這裡是一言堂,至於爲什麼你的要比別人多十萬,這個問題我不想解釋。你覺得我要價太高,大可以拒絕,你有這個權利。”
一羣人灰頭土臉地離去,半個時辰後便有幾輛馱着真金白銀的馬車停在寒門外。
羅掌櫃是徹底服了小姐身邊這個扈從,真如他喝酒時候唸的那般千金散盡還復來:“老咯,不服不行。有了這些銀子,總算可以緩解燃眉之急。”羅掌櫃噼噼啪啪地撥着算盤,一張張銀契被收回,一袋袋現銀被兌換出去,羅掌櫃心底的石頭也終於落了地。
“只是這樣一來,咱們羅家和天關城其他世家算是徹底撕破臉皮,老爺回來怕是不好交代。”
“本來就沒將他們當做朋友、夥伴。”
羅雅丹耳邊全是嘈雜的喧譁聲,圍在羅府外的那些人好幾次都鬧了情緒,好在護院家丁全搬出去了,死死守住大門,纔沒讓那些試圖將羅府大門砸破的人得逞,對此他也一籌莫展。夜幕降至,外面那些要債的耐心也即將耗盡,如果再鬧上一回,被那些人衝進大門,羅府將再也保不住。
“大小姐,三爺、五爺那邊來回消息了,他們前段時間剛添了一些布匹、紡織機,拿不出來銀子。”
“大小姐,小的在城衛司守了大半日,柳司長蹤影也沒見着,說是進山狩獵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大小姐,後牆那邊也有討債的堵上了,出不去….”
一個個不好的消息將羅雅丹一點點往絕望邊緣推去,父親才走幾天,羅家盡然遇着這樣天翻地覆的遭遇,眼淚花不爭氣地在她眼眶裡打着轉。一個下人剛走到門口,羅雅丹猛然擡頭問道:“又怎麼了?哪裡出問題了?”
那下人從來沒見大小姐這樣兇過,被嚇得愣在原地手足無措,停頓了片刻才小聲說道:“劉家遞消息來了。”
“劉家?劉茗?”羅雅丹心中詫異,她從來沒有派人去劉家求援,會遞什麼消息過來?
“劉家說是挪調了一百萬現銀,正在送來的路上。”
羅雅丹喜極而泣,連忙上
前兩步:“劉家還有什麼話沒有?”
“傳話的人只是說讓小姐不要着急,總會熬過去的。還有…”
“還有什麼,還有劉家是要計息是吧?兩釐還是三釐的息?就算他現在要五釐,只要能幫忙渡過這一劫,我羅家依然會感激他們劉家。”
“不是,李家沒有說計息一事。是寒門那邊…就在剛纔,寒門那邊的銀契已經即將兌清,大約餘下近百萬現銀,到時候宋先生會一併運回來。”
峰迴路轉,羅雅丹幾乎懷疑自己是幻聽了,寒門賬目上只有十萬倆銀子這是不爭的事實,怎麼才大半天功夫就能湊齊銀子和那些人兌換銀契,還能多處一百萬出來。
“哪個宋先生?”羅雅丹不可置信地問着,雖然她心中已經知道答案,但還是不能相信這個事實。
宋鈺、羅掌櫃帶着一些夥計押着剩餘的銀子進入羅府的時候,劉家的銀車也在前腳剛到,鍾靜思還在不停地卸銀。七八個護衛將馬車團團圍住,防止有人看着銀子紅了眼衝上來強搶,還好那些人竟然出奇地保持着一種沉默,並沒有趁機發橫財的跡象。
羅府大門徐徐打開,羅雅丹出現在大門口,朝還在卸着木箱的衆人說道:“就堆在這裡吧,羅掌櫃你負責辨認銀契真僞,賬房負責支付銀子。”
“夠嗎?”宋鈺大概少了一眼,在羅府圍着的人比海門還要多,而且手裡捏着的數額比海門還要大,甚至有好幾人數額已經超過十萬,連宋鈺都在感嘆着海口城的富裕,難怪羅家要將錢莊開在海口城,羅天舒倒是眼光不俗。
“至少還差二三百萬。”羅雅丹搖搖頭:“好歹能應急一下,拿着錢的人至少不會再糾纏下去,剩下的再說吧。”
“別擔心,只要錢能解決的事都是小事。”宋鈺想了想道:“只是眼下會稍微有點麻煩,這些人從海口城千里迢迢趕過來,兌換了銀契的人自然是樂樂呵呵,沒有兌換到的情緒會更反覆,這事他們始終佔着道理,羅府只能更加被動。暫時別忙着兌換,白花花的現銀擺在他們眼前,他們至少心裡踏實一點,這些人之所以急着兌換現銀是因爲外界有謠言針對羅家,他們怕血本無歸所以才急切地要求兌換,這事還是讓羅掌櫃來和那些人打交道吧,他最合適。”
“要是這些人不答應呢?”
“咱們在羅府外給他們搭好帳篷,煮上綠豆湯、涼茶,所謂人情達練無外乎就是一些實實在在的噓寒問暖,低成本高口碑,還有不小的回報。”
羅雅丹忽然問道:“這筆銀子是那裡來的?”
“烏木家、夏家好幾個財閥世家送的。”宋鈺擔心羅雅丹多想,又補充道:“不用還、無計息。”正說話這會,一輛馬車徐徐駛來,此時天已漸漸落黑,視野略微有些看不分明。
馬車停在人羣后面就再沒有動靜,宋鈺回頭望了羅雅丹一眼,羅雅丹心頭一震,隱約意識到有不妙的事情發生,目不轉睛地望着馬車上那黑色車篷,小聲說道:“莫不是從海口城過來的?是大哥還是父親的消息?”
那些討債的人也察覺到氣氛詭異,連最後一點聲音也收斂起來,默默地望着通體烏黑的馬車。
“無需杞人憂天。”宋鈺輕輕說道:“我過去看看。”
“我去。”鍾靜思揮着半截手掌,甕聲甕氣說着,也不能宋鈺有任何反應立即就搶步擠入人羣中,每一次揮手總有三五人被他撥到一邊,鍾靜思很輕鬆地來到馬車前。就算宋鈺也承認,在這方面鍾靜思比他要有優勢得多,如果他本人進入這些人羣中,如果不動用真元,必然是要被淹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