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淚水盈盈,坐在她對面的Corrine也摘下了眼鏡,不時地用紙巾擦拭眼角。
深吸一口氣,汪洋繼續說道:“那段時間,前後有半年多到一年吧,我真正地體會到了什麼叫生不如死,體會到了什麼叫人間煉獄。
“我的視力變得很模糊,而且對光非常敏感,所以臥室裡所有的窗簾必須得一直關着,甚至於被子上不同的圖案都會驚擾到我的平靜,我只能被子翻過來,讓外面只露出裡面那淡黃色的細棉布來。
“後來奶奶給我重新買了一牀被子,裡外都是純白色的,然而就是那白色,也會刺激到我流淚,刺激到我變得不安靜。無奈之下,奶奶只好又買了一牀跟我以前蓋的那個被裡很相近的淺淺的暖黃色的被子我才安靜下來。
“我不能聽音樂,因爲那會讓我眩暈,再輕柔的音樂都會對我的大腦產生巨大的壓迫感,讓我頭疼欲裂。
“我不能在屋子裡面和在屋子外面的奶奶說話,因爲如果沒有可視的線索,比如嘴脣,我就無法處理耳朵接收到的聲音,無法在大腦裡把它們重新組合以表情達意。
“我不能品嚐食物,或者聞那些被奶奶插到花瓶裡的花香,因爲我失去了味覺,也沒有嗅覺。
“更要命的是,在那些日子裡,連最輕微的碰觸都會讓我產生撕心裂肺一般的痙攣,一張紙放到我的赤裸的皮膚上,對於我來說都成了不能承受的重負,輕柔的純棉T恤套向我身上時掠過手肘的地方,所引起的戰慄就像是用手指甲狠狠地劃過鋼板一樣。
“我當時認定,我已經痛失這些感覺,就像是一隻貓失去了它的鬍鬚一樣,我失去了平衡感,以及對深度和距離的感知。
“我所有的感覺,包括空間感,意念感,意志感,安全感,安寧感,所有正面的感覺,我全都失去了。
“然而同時,因爲不能正常生活,我滋生很大的孤獨感;不願意面對鏡中的自己,因爲我有了很強的羞恥感;我的每一天都充斥着無邊的失落感,而在夜晚,涌上心頭的是對未來那強烈的無限的恐懼感。
“所有負面的感覺全都涌向了我,我失去了身份感,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這一切,還不是最重要的,最讓我難以忍受的,是對父母那強烈的思念,思念演變爲惡夢,幾乎只要一閉上眼睛,父母慘死的那一刻就會自覺自動地跑到我的夢中。
“每每從夢中驚醒,我都會有強烈的想要去和他們團聚的願望。然而父親臨死之前的那句遺言像是魔咒一樣緊緊地捆住了我,他使我明白,我的生命不是自己一個人的,而是我們一家三口的!
“父親沒有自己從車上跳出去,也沒有把最好的機會留給母親,而是把第一個逃生的機會給了我,我沒有權利再輕賤自己。
“來自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打擊,讓我幾乎就要崩潰。如果沒有奶奶,如果沒有沈醫生,我想,我根本就沒有繼續活下去的勇氣。
“慢慢地,我身上的傷基本上都已經結疤了,碰到的時候也不會再有疼痛的感覺。
“我永遠記得,有一天,就在我的房間裡,突然飄進來一股芳香,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那味道陌生又似曾相識,有大蒜,洋蔥和胡椒,好象還有什麼別的東西。
“我懷着難以名狀的欣喜,循着那味道也樓,來到了廚房,奶奶正在燉着一包意大利細面的佐料。
“我興奮得要命,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幾乎神經錯亂,我拿起一隻調羹勺伸進那燉着佐料的鍋裡,盛出一勺湯來,然後放進我的脣間。
“雖然嗅覺和味覺是兩種最接近的感覺,但我還是無法嚐到那湯的味道,只能辨別它的溫度和口感,但是那有什麼關係呢?我已經能夠呼吸到正常生活的美麗香味了,我已經感激涕零了,再不敢有其他的奢求了。
“放下湯勺,我一把抱住站在旁邊驚訝地看着我的舉動的奶奶,激動得放聲大哭!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裡,是自出事以來我最幸福的時光,我像好奇地獵犬一樣出聲地嗅着,帶着像小女孩般的驚奇感與新鮮感,重新認識了生活的面目。
“接着,我恢復了味覺,然後是聽力和視力。每一種感覺的恢復都讓用它最感性的方式給我帶來精神上的啓迪,因爲它向我展現的不僅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嶄新世界,而且還有一個前所未有的嶄新的女人,正伸開雙臂擁抱生活給予她的驚喜。
“每一種感覺的復甦都伴隨着意想不到的狂喜和突如其來的眼淚。吃一隻熟透而多汗的桃子時,我會流淚;看到耀眼燦爛的陽光透過窗戶上的玻璃照耀着我時,我會流淚;聆聽我喜歡的音樂時,我會流淚;能夠穿上我喜歡的運動衣時,我會流淚。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會有那麼的眼淚,我像是一個無節制的縱慾者一樣,生機勃勃地敞開自己每個感官的每一個毛孔,我終於把自己的身體和自己的靈魂重新組合在了一起。
“這期間,我從報紙上知道父母已經雙雙遇難,並且所有的人都推斷,我也死於那次意外中。
“我想,這對我來說,是最好的結果了。因爲我要以一個全新的面貌再出現。
“我沒有再聯繫馬培,在我從梅家灣回來的那天,我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說我不去法國了。那時候我只是想和父母在一起,陪着他們渡過最艱難的日子,我沒有告訴他原因,因爲我不知要從何說起。我想等他回來以後,再面對面的告訴他。
“而當我身體上所有的感官都恢復了以後,我告訴自己,我首先要做的,是完成父親的遺願,查清到底是誰在害我們梅家。
“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一個復仇者,再也沒有了以前那種清純的靈魂,而馬培,他是那樣完美的一個男人,沒有了清純靈魂的我,已經不配再擁有他了!
“這樣決定了以後,我準備趕赴韓國做整容手術。於是我把發生在我家和我身上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奶奶。
“奶奶聽了我的話,對我說,在這之前,我需要一個身份,因爲要去韓國,沒有身份是不可能的,而梅雨的身份已經被公安局註銷了。
“然後奶奶就給米爸爸打了電話,讓他找人幫忙給我弄一個新的身份。米爸爸和米媽媽專程從法國趕回來看我。跟我詳談了一次以後,把他的決定告訴了我。
“我不同意,我已經受米家太多的恩惠了,怎麼可以連他女兒的身份再佔用呢?米爸爸笑着說:‘不是佔用,只是借給你用。我女兒已經準備要嫁給法國黑手黨領袖的兒子,她要搞一個新的身份簡直是太容易了。而我並不贊同這門親事,如果她能夠答應不嫁給那個Lance最好,我再幫你弄另外一個身份。如果她真的不在乎米憶芊這個名字的話,那我也就真的沒有這個女兒了,你以後就做我的女兒吧。’
“在米爸爸極力的勸說下,在米媽媽溫柔的安撫下,那種重新擁有雙親的渴望讓我產生了動搖。
“於是,用米憶芊的身份,我去韓國做了整容手術,然後再拿着整容醫院的證明,到法國里昂的戶籍處改了綠卡資料,接着再回到G市,重新更換了身份證。從此以後,我就完全變成了米憶芊,而梅雨這個人,就真的從這個世上消失了。”
說到這裡,汪洋深深地嘆了口氣:“回到G市已經三年了,我還是沒有查到任何的線索。有時候我甚至會懷疑,那次意外真的只是意外,並不是像父親所說的那樣有人要害我們。
“也或者是因爲,那些人認爲我們一家三口已經全部遇難,所有就又蟄伏起來了。可是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一輩子都找不到這個人啊。
“然而就在不久以前,馬培從S市帶回了兩個女孩,一個叫做凌紫薇,另外一個叫做凌可薇,是親姐妹。
“那個叫做凌紫薇的女孩,跟以前的我,長得完全一模一樣!而那個凌可薇……”
汪洋突然住了口,有些猶豫要不要說出來。
Corrine溫暖地笑了:“如果你覺得不方便告訴我的話,那就不要說了。但是,梅雨妹妹,我是真的想幫你。靠你的力量,你根本就什麼也做不了,但是有了法國黑手黨這個強大的後臺,你就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汪洋不好意思地一笑,終於鼓足了勇氣:“姐姐,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因爲……在瑞士銀行的保險櫃裡,父親還給我留下了一個DV,還有一封信。
“那個DV裡面,是父親和母親結婚二十週年紀念日的那天晚上在G市‘麗晶酒店’被人拍的……”
當下,汪洋紅着臉把DV的內容大概對Corrine講了一遍,然後說道:“那個出面勒索父親的女人,就是被馬培帶回來的凌可薇!
“所以我覺得,這兩姐妹與馬培的相遇,決不可能是巧合,而是有計劃的接觸,就像當初對家父家母一樣,目的很有可能就是馬家所擁有的華宇集團的股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