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宛起了大早,趕上去瑞山的早班車,孟世農的骨灰就放在瑞山那兒的陵園。
東西兩城一衣帶水,依江而分,依江而生。江水逶迤東流,極目望去,對岸東角的瑞山山頭隱約可見。如果說這裡還有和她年少記憶重疊的地方,除了一灣跨城的江水,就是東郊的瑞山。
天空碧藍如洗,太陽漸漸發揮威力,沒一會兒,葉宛已感到額頭生汗,打開車窗戶,清新的風鑽進車來,拂過臉脖,鑽進衣袖,遍體生爽。
車子剛剛駛上跨江大橋,大橋飛架如長虹臥波,江岸建築星羅棋佈,江水粼粼,江船悠悠。
此情此景,讓她想起了德累斯頓的易北河。
也是這樣的天氣,她常常獨自一人沿着易北河散步,那裡有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在河畔涼亭迎風高歌,拉琴吹樂,有時還會遇到亞裔畫家在河畔寫生。當她看到熟悉的畫板,五顏六色的顏料和調色板,眼淚會止不住地掉了下來。彼時,她的眼中也有一條江,江畔,也立着一個作畫人。
過了江,車子在東城區的主幹道上疾駛,東城區背枕瑞山,梅江相繞,自然條件得天獨厚。此時它已完成新城區規劃改造,原住民早已遷走,滿眼都是新社區,度假別墅酒店,生態園林景區。
葉宛眸中閃過一絲陌生和迷茫,這裡纔是她童年待過的故鄉,可是除了瑞山,有哪一處是她熟悉的?
車子繼續往東疾駛,很快就到了瑞山腳下,只見瑞山秀拔神俊,重巒疊嶂,連綿數裡,蒼翠的山嶺之間有一塊如茵綠地,東城區的陵園就設在這裡。
陵園依託瑞山山勢,以山爲天然屏障,又跑馬圈地般圍了一個目所難極、綿亙不絕的大半人高的青磚圍牆,牆頭紅椽綠瓦,仿明清時代的建築羣落,古色古香,有種時光倒溯的感覺。
安息堂前的闊地上,松柏森然,竹濤陣陣,煙火旺盛,客流不少。
葉宛並不知道孟世農靈位的具體位置,她沒讓工作人員幫忙指引,看買祭品的地方有菊花買,便買了幾束菊花。
找到地域標識牌,葉宛放慢腳步,目光緩緩看過每一個格子,很多是她兒時熟悉的面孔,有壽終正寢的、絕症不愈的,也有意外暴斃的,可是不管是哪種死亡方式,每張照片都有笑容,或平和、或燦爛、或恬淡、絕對沒有悲傷。既然不管經歷什麼樣的人生,最終都不可避免的要回歸到這裡,那麼面對死亡本身,不如多一份從容。如孫翰明所言:“塵歸塵,土歸土,讓往生者安寧,讓在世者重獲解脫。”
葉宛找到了孟世農的骨灰盒,照片上的孟世農眉宇清朗,看起來很年輕,只有四十來歲,大概就是她十二歲那年見到的樣子。
葉宛還記得那次孟世農去瑞縣探望她,養母孟世青把她拉過身來,讓她喊他一聲爸,看他一臉殷切,她緊緊抿脣,就是不肯開口。從她來瑞縣後,她就對自己說,她恨他。孟世農見狀也沒有生氣,只是慢慢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她看了更是厭惡,這個人就是她那才華橫溢、舉止瀟灑的畫家爸爸嗎?她奮力掙開孟世青的手,扭頭就跑,一直跑得遠遠的。
她其實是在意他的,要不然她不會在那個清瘦略帶佝僂的背影慢慢走遠直至消失不見後,一連好幾天都不願開口講話。
葉宛一陣唏噓,她始終不太會表達愛,明明在意得要命,偏要裝作無動於衷。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她會不會還是那般少不更事?
見骨灰盒前已插着一朵菊花,枝葉葳蕤,花瓣金黃,新鮮異常,彷彿不久前有人來祭奠過的樣子,葉宛蹙起眉,有誰會特地來這兒獻花呢?
她看了看兩邊,這片區域清清冷冷,只有她一人。
葉宛心想,可能是孟家遠親,不可能是林緯,他不會專程來這兒。
昨天她很想讓林緯今天跟她一起來,可他明說了沒空,這件事她不想有一點兒的勉強,她也爲他工作忙而開脫,可她心裡卻免不了失落,林緯到底是忘了他恩師的忌日。
葉宛獻上一朵白瓣菊花,和已有的黃瓣菊花並排地插在骨灰盒前。
安息堂裡陳列着孟氏其他宗親的骨灰盒,葉宛一一拜祭過去,這些人有她小時候見過的,也有她出生時就已經故去的,而他們中大多數都未能壽終正寢、頤養天年,家族病史就像給孟氏家族烙上印記一樣,成爲他們共同的宿命。一想到自己某一天也會因同一個原因來到這裡,葉宛的心情頓時凝重幾分。
她還看到了堂奶奶,印象中堂奶奶是個嚴厲的老人,但對她極好。經常給年幼的她做好吃的糕點,唱歌謠哄她入睡,待她如自己的親孫女,念及此,葉宛無比虔誠地上了一朵黃瓣菊花。
老人是在孟世青過世後一年走的,唁電發到瑞縣葉家,葉天成自稱身體不適,最終沒去弔唁,葉宛當時剛讀高二,平時住校,只有放假纔回家,等她回來時,葉天成才告訴她堂奶奶已經走掉的消息,這件事葉宛埋怨過葉天成,自小她和他不親,她是孟世青一手帶大,孟世青病後,葉天成對孟家的態度便是判若兩人,這也使得葉宛對葉天成益發疏淡起來。
沒走兩步,葉宛的目光被一張小照片吸引住,再也移不開步子了,照片上的人目光溫柔,笑容溫婉,正是養母孟世青,照片上的孟世青用她一貫的柔和目光淡淡地睇着她,像是在說:“孩子,你怎麼又瘦了,工作這麼辛苦,你要注意身體,媽不能照應你,你得自己照顧好自己啊。”
高一下學期,孟世青因癌細胞擴散過世,雖然每個人都早已心有準備,可當她那雙無限戀戀的眼,像平常睡覺一般,靜靜地閉上時,每個人都當場失聲痛哭。
葉宛記得,彌留之際,孟世青拉着她的手,斷斷續續地說:“媽不怕痛……也不怕死,就怕離開了小宛……小宛一個人孤單了……”一字一句,話音猶在,卻是天人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