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逸搖晃着還在沉睡的安語然:“語然, 醒醒,我們要走了。”
安語然睫毛輕顫,慢慢張開了眸子, 眼神迷濛, 仍帶着幾分睡意看向他:“不吃了, 飽了。”
遊逸嘴角抽了一下:“不是吃飯, 雪停了, 我們馬上要走!”
安語然猛地睜大眼睛,完全清醒過來。她趕緊爬起來,快速穿上皮裘, 背上背囊,只覺得全身無一處不痠痛着。自昨天白日就開始長時間高強度地趕路, 兩天兩夜了, 中間只休息了數個時辰而已。而這樣的逃亡, 還要繼續!
此時護衛們已經迅速地剷雪撲滅火堆,把東西收拾打包, 帳篷也快速收起,再用土與積雪把地上曾經紮營留下的痕跡掩埋好,六福則牽來了小栗子與黑慄馬。
一刻多鐘後,他們又在路上了。
天上濃黑的烏雲變得稀薄起來,稍微透下些許月光, 讓他們能夠依稀看到遠處景物。雪片變的細小且稀疏, 風卻未變小, 席捲着空中以及地上的鬆散浮雪, 無情地向着他們撲來, 帶走本已不多的熱量,卻把碎雪留在他們的頭上身上。
安語然剛剛醒來, 離開了溫暖宜人的帳篷,被這夾雪的寒風一吹,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連牙齒都開始相擊發出細微的嘚嘚聲。
遊逸察覺她的異樣,縱馬靠過來,將她從小栗子背上抱了過去,讓她側坐在自己身前,低聲道:“抱緊我。”接着他又命六福再拿出一件皮裘來,從前面裹着她。
安語然默默地伸出雙手環住他的腰,將臉輕輕貼到他的胸前,閉起眼。慢慢地,她身體溫暖起來,止住了寒顫。
他們馳行了一段路後,小雪漸漸止了,風也變得不那麼狂亂。前方的山道上,積雪平滑,反射着暗藍色的微光。天色依然暗沉陰森,看不見星月。
遊逸放慢了馬速,沉聲問道:“鄒鉉,我們還有多久能到岔道口?”
鄒鉉就在他後面,略略思索後道:“我們休息耽擱了兩三個時辰,恐怕要到天亮時分才能到達岔道口。”
後面的話他並未說出口。
這兩三個時辰,很可能“狼”已發現了他們的蹤跡,跟了上來。雪也已經止住,無法再掩蓋雪地上馬匹留下的蹄印,唯有寄望於剛纔那場大雪也阻了那些“狼”的路。他們的人數太少,不能再派哨探去後方查探對方蹤跡,只能讓兩騎護衛綴在他們後面約半里處作爲後衛。
而現在少爺一騎馬帶着兩個人,就算少夫人身材嬌小,也會拖慢他們的速度。
他擡頭看了看天,又皺眉道:“看這天色,說不定又要有場大雪。”
遊逸默然,如果還有大雪,雖然會給追殺者增加追蹤難度,同時卻也會給他們帶來麻煩——安語然曾經昏迷過,她現在的體力不知能不能再支撐她經歷一場大風雪……
他低喝一聲,催着馬快跑起來,既然現在山道看得很清楚,就儘快趕路吧!
十數匹馬兒急速馳騁在黑暗雪夜的山道上,只有雜亂的嘚嘚蹄聲與馬兒粗重的鼻息聲留在呼嘯的山風裡,卻讓人生出一種寂靜之感。
這種寂靜並不會給他們帶來安寧的心境,反而如一隻扼住咽喉的手,緩慢卻無聲地攥緊,讓人如要窒息般透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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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機迫近身後的那一瞬間,遊逸感覺到了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慄。就如一隻蝴蝶飛過他的後頸時,翅膀扇動所帶起的微風,極易被忽略。
然而他沒有忽略這絲顫慄,甚至來不及回頭確認,便立刻抱着安語然向左前方躍下馬背。
下一個瞬間,一把短刀就在他背後數寸堪堪劃過!這時鄒鉉才發出了怒喝:“敵襲!”
安語然心一緊,他們已經被追上了嗎?
遊逸藉着奔馬的慣性又向前縱躍出好幾步,纔回身看去。他剛纔騎的黑慄馬已經無聲地倒下,馬頸幾乎被完全斬斷,鮮血如熱泉噴涌,撒在雪地裡如濃墨滴紙般迅速滲透開去,繪出一幅極其詭異的圖形。
如果他方纔沒有向前躍開,此時就已被腰斬!
“狼”已經追上了他們!
遊逸暗暗咬牙,心知恐怕後面的兩個後衛已經被悄無聲息地殺了,所以根本沒有發出任何示警。這些殺手並不是騎馬追趕上來,而是接近他們後,下馬以輕功潛行刺殺。
十數條灰色的人影已經殺入護衛中。這些護衛雖然都身負武藝,這八個更是鄒鉉精心選出的高手,卻因出其不意地被砍倒數個,現在已是少數人對戰多數的局面。只是遊逸回身這一瞥的時間,又有兩個護衛倒下。
方纔還平滑潔淨的雪面,已被熱血、殘肢與紛亂的踩踏攪得污穢不堪!
遊逸再瞧向鄒鉉。他剛奮力斬殺了一個灰衣人,又揮刀向另外兩個圍攻單個護衛的灰衣人斬去。鄒鉉自保應該沒有問題,自己此刻卻抱着安語然。瞬間遊逸作出了判斷,躍上離得最近的一匹馬,向岔道口方向疾馳而去。
安語然深深地埋頭在遊逸的胸前。除了那些怒吼嘶號,她還聽見了利刃切割開肢體的聲音,以及在冰冷空氣中濺起的血霧所發出的腥味。
這些恐怖的聲音與氣味讓她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讓她回想起在摩韻城郊義莊裡聞到的味道,這是死亡的味道……
她想大喊——爲什麼?!
但她只是閉起眼睛,手臂收攏,把遊逸抱得更緊。短短的幾個瞬間後,他們已經離那個殘忍殺戮的修羅場遠了,恐怖的聲音與氣味都淡了下去。她卻仍然緊緊抱着遊逸,他的心跳快速而有力,還有他傳遞給她的溫暖感覺……
此時此刻,只有他才能給她一絲安全的感覺。
鄒鉉砍翻一個灰衣人後,向遊逸所在的方向看去,他帶着安語然已經疾馳出數百尺遠。然而在他的身後,三條灰色的人影兩左一右地跟了過去。
鄒鉉虛劈一刀,讓身前的灰衣人閃開後,也迅速跟了上去。他追上其中一個,橫刀向他斬去,那人不得不停下擋格,這時後面那灰衣人又跟了上來,一起圍攻鄒鉉。
鄒鉉心中雖急,卻不得不凝神專心應付面前的兩個殺手。
遊逸在馬上回頭望了眼,這疲憊的馬兒馱着兩人,跑不過身有輕功的殺手,兩個灰衣殺手逐漸一左一右地追了上來。他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鳳眸中閃過一絲決意,低聲對懷中的安語然說:“你先去岔道口,記得走左邊的路下山。我稍後會追上你。”
本來側坐的安語然在遊逸的幫助下,轉身在馬鞍上跨坐好,並握緊了繮繩。
遊逸雙臂一緊,從背後用力抱了她一下,在她耳邊叮囑道:“不要回頭,直接下山。”
隨後他便深深吸了口氣,反身躍下馬背,拔劍向左側已經追近的殺手刺去,阻住他前進的步伐後,又向右橫劍削向正在掠過他身邊的殺手。他必須攔住他們,才能爲安語然爭取逃走的時間。
馬因爲負重變輕,速度逐漸加快。
離開了溫暖的懷抱,直接暴露在寒風中,安語然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她忍不住回頭看向後面,遊逸揮劍與兩個殺手纏鬥在一起,遠遠看去不見刀光劍影,只能聽見兵器撞擊刮削產生的刺耳聲音。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暗淡夜色中。
身後仍然傳來隱約的嘶叫慘嚎聲,兵器撞擊的聲音,每一下都如擊打她的心上。她控制不住地顫慄着,卻不是因爲冷。
每次聽到慘叫,她都有馬上拉緊繮繩,調頭回去確認遊逸是否安全的想法。這想法如此強烈,她卻只能拼命地催着馬兒向前疾馳。他說會追上來的,此時她只能信他!
不知不覺她已淚流滿面,刮骨的山風削着她溼漉的臉,堅硬的馬鞍磨着她起泡的腿,她卻不覺疼痛。
周圍漸漸變得死寂,只有安語然與她的馬劇烈地喘息着。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她一個人和一匹馬,孤獨地奔跑在這山道上。
前方已經可以看見兩條分岔的道路,左邊的就是活路。奔到岔道口時,安語然帶住馬兒,讓它稍稍歇息,回頭看了眼身後無人的山道。
他會追上來吧?一定會的!
她正準備催馬向左側岔道而行,後面山道遠端卻突然出現一個隱約的人影,讓她停下了動作。
此時雖已到了日出時刻,但天空中濃雲密佈,光線暗淡,她屏息凝神地看着那逐漸奔近的人,仔細分辨那人是誰,心在胸腔內怦怦地狂跳。
那是一個灰衣人。不是遊逸!
安語然急忙催馬,身下的馬兒疲憊地慢慢跑起來,在左側岔道上跑了數百尺後,她回頭看了眼,那殺手已經追得更近了。
她急切地喝着:“駕!駕!”
那馬卻已經跑不動了,突地馬腿一軟,向右翻倒在地上,將安語然猛地甩到了山道右側的斜坡上。
毫無防備的安語然只來得及發出一聲低呼,身體已經重重地砸落到地上。背囊內的狗二慘吠一聲,似乎也摔得不輕。緊接着又是一陣天旋地轉,她身不由己地向坡下滾落。匆忙間她只能將雙臂彎曲,緊緊夾在耳朵兩側,護住頭面部。
她順着斜坡一路滾到了右邊的岔道上,左臂狠狠地撞上一塊石頭,劇痛讓她蜷縮起來。
那殺手還在迫近。
安語然忍痛站起來,擡頭看向她滾落下來的斜坡,可那斜坡陡峭,不是手臂受傷的她能夠爬得上去的。無奈之下,她只能沿着右側岔道奔跑起來。
她全身痠痛,左臂好像斷了似的,每跨一步都會帶來劇烈的疼痛!嗓子被寒冷的空氣凍得生疼,胸口急劇起伏,卻仍然吸不足需要的空氣。
此時支持安語然跑下去的只是那強烈的求生慾望,雖然知道她已經走錯了路,卻只能懷抱着一絲希望繼續跑下去。
然而。
奔出數百尺距離,轉過一道彎後,面前再沒有路。
那是一道斷崖,山道戛然而止!
轉身,灰色人影已在身後十數尺的地方,銀色的短刀彷彿從來沒有沾過血般閃亮着。灰衣人沒什麼特色的臉上帶着一絲很快就要完成任務的輕鬆與釋然,慢慢向她走了過來。
安語然不由自主地倒退着,雖然她已經完全絕望,身體卻本能地想要遠離威脅。
已經退到了崖邊,已經沒有活路。
安語然軟軟地坐倒,仰頭看着揚起的銀色刀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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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鉉的兩個對手都很強悍,他終於斬殺了他們,自己的小腿也被削去一塊皮肉。再瞧遊逸那處,他那裡只剩一個灰衣人,另一個恐怕已經去追安語然了。
遊逸心急如焚,卻因此動作變形,反而受了好幾處傷。
鄒鉉正欲過去相助遊逸,卻又纏上來兩個灰衣殺手。當鄒鉉終於解決這兩人,遊逸也將自己的對手刺死。
鄒鉉看向四周,這一批灰衣人已經盡數被斬殺,然而他們也只剩下兩人了。
遊逸坐倒在地上。那該死的灰衣人在他腹部劃了一刀後,就去追殺安語然了。此刻,狂涌而出的鮮血已經浸透他的衣褲,失血過多造成的眩暈感讓他站不起來了,昏暗的視野中,鄒鉉一瘸一拐地走過來,莫非他也受傷了嗎?
遊逸啞聲說了句:“去找語然。”便向後直直倒下。
鄒鉉急忙俯身去摸遊逸的頸側脈搏,確認他還活着,才鬆了口氣。接着他快速地替遊逸止血包紮,再替自己小腿上的傷處包紮。
灰衣人爲防他們逃走,已經將馬全部殺傷,此時他無馬可騎,只能背起遊逸,向岔道口的方向勉力奔去。
奔了一段路後,鄒鉉驚喜地看見了安語然之前的坐騎小栗子,或許是因爲沒有人騎着它,殺手突襲的時候,它自己跑了,幸運地活了下來。
騎着小栗子來到岔道口,鄒鉉發現這裡有明顯的蹄印與足跡,繼續向着左側小道走了數百尺後,卻發現前方既沒有蹄印也沒有足跡,只有一匹無人騎着的馬在慢慢踱步。附近地上有摔倒翻滾的痕跡,一直延伸到右側坡下的一條小路。
他知道那條路,轉過一個彎後就是懸崖了。
鄒鉉有一瞬間的猶豫,少爺說要去找少夫人。然而已經這麼久了,少夫人走的是條死路,還有殺手追在她後面,要不要浪費時間去懸崖那裡確認呢?剛纔只是第一批殺手而已,後面還會有數批殺手接二連三地跟上來。他腿受了傷,少爺也失血昏迷,他們只有兩匹馬。
瞬間的猶豫後,鄒鉉決定不去懸崖邊確認,直接帶少爺下山。
這時,他背上的遊逸卻突然醒來了,張眼看到了那匹無人騎着的馬,認出是安語然剛纔騎走的馬,便低低說道:“鄒鉉,去找到她。”
鄒鉉咬牙,只得掉轉馬頭,繞回岔道,向懸崖方向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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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銀色短刀滑着弧線,劃破空氣劈下的時候,安語然微微合上了眼。
灰衣人看她閉目待死,冷笑一聲,只等一刀下去割斷她喉嚨後,再順勢把她踢下懸崖,確保她再無生機。卻不料安語然突然向自己撲了過來,這斜劈的一刀便落了個空。
安語然絕不是甘心就死的性子,就算是死亡已經無法避免,她也要拉個墊背的。她左臂受傷,擡不起來,只能用右手抱住那灰衣人的腿,然後拉着他一起向懸崖的方向滾去。
那灰衣人一時鬆懈,出其不意地被她抱住,失去平衡,向後倒去,身體還在半空中就被扯向懸崖。他大驚之下不及收刀回砍,只能用另一隻腳猛力蹬向她的肩膀,想要擺脫她的拉扯。
他雖然成功蹬開了安語然,卻因離懸崖太近,已經身在半空,無處踏足,終究還是和她一起向着崖下墜去。
安語然看着那灰衣人臉上,驚恐懊惱怨恨的表情交替輪換,便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預計中的大雪並沒有落下,厚重的雲層反而散開了。此時已是清晨時分,朝陽初升,把大半邊的天空都塗成金紅的顏色。
安語然在懸崖的陰影中自由墜落,感覺天空反而變得離她更近了。在呼嘯的風聲中,依稀聽見了遊逸的喊聲:“語然!!”
他果然追上來了,他無事,很好。
只是可惜了背囊內一起墜落的狗二,若是當初把它留在摩韻城就好了。
這風可真他喵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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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逸從失血過多造成的昏迷中醒來時,發現自己正伏在鄒鉉背上,兩人共騎一匹疾馳的馬兒。他稍微試着動一下,腹部便傳來一陣劇痛,不由得低哼一聲。
鄒鉉爲怕身後的遊逸在顛簸中落下馬去,用布帶將遊逸綁在了自己背上,此時察覺他動彈,又聽到聲音,急忙道:“少爺,千萬不要亂動,你傷得不輕,肚子上那刀只要再劃深一分,就要傷到內臟。”
遊逸從鄒鉉肩頭看到他手裡還牽着一條繮繩,聽到身側還有一匹馬的蹄聲,便喊了聲:“語然。”
鄒鉉聞言身子一顫。
遊逸沒有聽到任何迴應,昏迷過去之前的記憶畫面突然洶涌而來,強烈地衝擊着他的情緒,扭痛了他的心。
她墜崖了!
想要牢牢抓住她的,卻終究還是失去了嗎?
遊逸用力捏住鄒鉉的肩膀:“她死了嗎?”
鄒鉉低嘆一聲:“少爺請節哀。”
“你可曾到崖下確認過?”見到安語然墜下懸崖的那刻,他急火攻心,一下子昏了過去,並未親眼看到她的屍首。
鄒鉉略一猶豫,隨即斬釘截鐵地回道:“確認過,少夫人已經過世了,屬下親眼見到了屍首,並且已經將她安葬。”
遊逸撐着鄒鉉的肩膀,艱難地轉過頭去,看向身側的那匹馬,那是安語然的小栗子,它的背上卻空空蕩蕩,沒有了它主人的身影。他咬牙道:“你爲何不帶上她?你怎能把她留在那裡?回去!”
鄒鉉皺起眉頭:“少爺,我們後面還有大批追殺者,這纔剛剛出了山,再走五里路就有接應的人了。”他話音剛落,便覺得咽喉處一絲冰冷的殺意,不用看就知道,那是一把單刃匕首,遊逸平時貼身攜帶,此時卻抵在了他的脖頸上。
“回去!”
“少爺,恕鄒鉉不能從命。”馬背顛簸,鋒利的匕首已經劃破鄒鉉的皮膚,殷紅鮮血順着脖頸滑下,滲入衣領,他卻不爲所動。
遊逸的手顫抖起來,差點握不住匕首。他早知鄒鉉不是受人威逼就會改變初衷的性子,只是一時情急才抽出了匕首。從小就跟着鄒鉉習武,鄒鉉於他而言,並非護衛,而是亦師亦友的兄長。這一刀他又怎麼能割得下去?
那匕首終於收了回去,鄒鉉等待許久,身後的遊逸始終沉默。鄒鉉嘆了口氣:“少爺,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屬下會立即派人去找回少夫人。”
身後依然沉默,卻有溫熱水滴淌到鄒鉉的衣領裡,很快變得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