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屋裡傳來腳步聲。我站起來便看見垂老的東瀛王走出來。
睡眠洗去了他作爲一代帝王的凌厲,現在他的表情十分惺忪自然,不過是一個剛剛睡醒的老人罷了。
他走出來,我並沒有再行禮,也沒有說寒暄的話,只是很自然地平視着他。他似乎很是享受這種親切自然的氣氛,看着我漸漸微笑起來。
而後他像個孩子似的用力吸了吸鼻子,若有所思地說:“好香啊。”
我仔細聞了聞,是窗外南風送進來的香氣。
“是玉蘭花!”
我和他同時說了出來,然而我用的是中文,他用的是東瀛語。接着茹又把我們的話互相翻譯了一遍。
東瀛王像個純真的孩子般,展開期盼的笑顏,“小時候就覺得這玉蘭花特別香,沒想到,又是玉蘭花開的季節了。”
“您想看嗎?我叫人去摘了給您送來。”
我剛要轉身去叫人他便一把拉住我,鬼鬼祟祟地在我耳邊說:“不要去叫他們,我們自己去偷。”
我無比驚訝地看着東瀛王,他竟在擠眉弄眼地朝我作怪樣子。我忍不住笑起來,也調皮地做了個鬼臉。
這一切太不符合常理,卻又如此自然。
東瀛王拉着我的衣袖鬼鬼祟祟地穿過大廳,如驚弓之鳥般走過長廊,來到院子裡那棵高大的廣玉蘭樹旁。
他想要爬上去,然而試了幾次,終究是沒能成功。
末了,他直接坐到了地上,嘆道:“孤果然是老了!”
“您坐着替我望風,我上去。”
我說着把麻煩的衣服脫下來幾層扔到地上,而後把裙襬系成一個極難看的結。接着手腳並用地奮力往樹上爬。
其實我完全可以用輕功飛上去,或者直接用石子之類的東西,把玉蘭花完整地打下來。
但我最終還是選擇像一隻笨拙的猴子似的爬樹。
好不容易滿頭大汗地爬到樹梢,我小心地摘下幾朵含苞欲放的玉蘭花,扔到樹下東瀛王的懷裡。
他像是得了什麼奇珍異寶般,緊緊地把玉蘭花抓在手裡。
打仗也沒這麼刺激,做賊也沒這麼驚險,這消息如果傳出去,估計會轟動天下。
若南宮天翔知道了,定會說我亂來,若楚凌知道了,定會長篇大論地數落我,若宇文舜華……
心往下一沉,手搭在樹枝上停了動作。
明明是我想要丟掉的記憶,爲何還是一再想起?
“快一點,”茹在樹下如東瀛王用中文般嚷道,“我怕他們吃晚飯會去找我。”
我苦澀一笑,不再像上樹時那般爬下,而是輕盈躍下。
東瀛王把手裡的花遞給我兩朵,彷彿我會輕功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我嗅着馨香的玉蘭,卻又聽他突然問道:“爲什麼不開心?”
原來他並沒有沉醉於玉蘭花的香氣中,我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在眼裡。
低下頭,我輕聲道:“只是想起了過去的一些事罷了。”
“人老了,一切都看淡了。”他自顧自地說,“小時候和兄弟們一起,也是這棵樹,大家一起爬樹偷花。而等孤長大後,爲了王位卻殺死了他們。”
他不再向我自稱“我”。又看了我一眼,他繼續說道:“但即使孤在那時能夠預見到後面發生的事情,那時也一樣會開心。人生苦短,本就該及時行樂。”
我深深地看着東瀛王,而後放下手中的花,穿好衣服道:“我明白了,但我卻做不到那份灑脫。在降生到這世上的那一刻,我本意遠離這世間的喧囂。怎奈天意弄人,那些事,那些怨像是一層層的枷鎖把我鎖住。而我來東瀛也只能躲過一時。我終是要回去面對的,不管等待我的是什麼。”
嘆口氣,我空洞地望着已被黑暗吞沒的玉蘭花樹梢,“不管是血雨腥風,亦或是雲淡風輕,總之,那是我的責任。”
東瀛王撿起被我放在地上的玉蘭花,再次遞給我,“孤不知道在你身上曾發生過什麼,但只要有快樂的機會,哪怕只是一點,也要想辦法讓自己快樂啊!”
“天晴,天晴,我回來了!”
坐了宮中的牛車回到櫻野天晴家,我一下車就興奮地大叫起來。
進門就見一身紅衣的櫻野天晴站在走廊上,笑眯眯地說:“歡迎回來,咦,慧靈,你拎的是——”
“呵呵,我總不能白陪着東瀛王聊天吧?所以……”我開心地舉了舉手裡的熊掌,“就問他要了這個。”
我現在可是櫻野天晴家的廚娘,要其他的還不如要這熊掌實在。
“天晴,”我走過去,“你今晚出去夜巡之前我給你做湯怎麼樣?”
“嗯……不,不用了。我等下再去……慧、慧靈,有件事……”
呃,櫻野天晴這是怎麼了?好好的怎麼變結巴了?
把手裡的熊掌交給茹,我剛想開口問他是怎麼了,不想他卻突然拉起我跑到滿是櫻花樹的庭院中。
櫻野天晴……他不是一隻都挺介意碰我的嗎,這——
不等我想明白,只見他嘴脣一動,不知唸了些什麼。剎那間,光禿禿的櫻花樹枝幹上竟開滿了嫩粉色的櫻花!
像是一場盛大華麗的魔術,那一叢叢,一簇簇的爛漫櫻花彷彿是直接從枝幹上鑽出來似的!
月亮已經升至中空,銀亮的華光給柔粉的櫻花鍍上一圈淡色的暈。
我站在滿園的櫻花樹下笑得像個剛吃過糖的小孩子。
那櫻花一疊疊,一層層,鋪天蓋地,華美地如同夢境……
清風拂過,花瓣紛紛下落,我的眼都已笑得如同月牙般。
這櫻花太美!
美得我不禁展開雙臂大笑着在原地旋轉起來……
漫天的星在轉,滿園的櫻花在轉,而我亦在轉。
我毫不掩飾地大笑,這一刻,所有的不快樂,不開心,全都離我而去!
閉上眼,滿世界都在轉,轉、轉,不停地轉、轉、轉……
黑暗的,旋轉世界……
“——嘟——嘟嘟——”
嗯……這是那個該死的……
“——嘟——”
奶奶的,大半夜誰把汽車喇叭按得那麼響?!
真討厭!
我翻個身,想繼續剛剛的——
等等!
我猛地坐起來,兩隻眼睛睜得像兩隻車燈。
剛剛……那聲音……
“慧靈,你怎麼了?”
隨着說話聲,虛空中顯出一個火紅甲袍的明豔女人來。
唉,可能是我太想二十一世紀了,這纔在夢中聽到了車笛聲。
“朱雀,我沒——”
“嘟——!”
瞳仁猛地收緊,我像一隻離弦的箭般,蹭地飛出去!
身法施展到極致,沒錯,沒錯!
那是、是汽車的車笛聲!!!
當我踏着月光落下的那一刻,我沒有了任何的……思維……
眼前,紅衣的櫻野天晴甩手拋出一張符紙,瞬間便將不遠處的一輛黑色轎車甩上天空!
那輛車猝然發出刺耳的鳴笛聲!
我全身都不住地抖起來。
緊接着,那車從空中狠狠砸下!
眼看着紅衣的陰陽師就要對它是以最後一擊,我嘶聲大叫——
“不——!!!”
櫻野天晴動作一滯,而那輛已變得殘破不堪的車,竟在春夜的冷風中瑟瑟發抖。
我像個迷失已久的孩子終於看到母親的衣角般,顫顫地伸出雙臂。無比艱難地搖晃着走過去。
它的車燈已變得昏暗,見我接近,它便更加劇烈地顫抖起來,抖得鐵皮“刷拉拉”地響。
我心裡明白,這輛車已經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車了。不知因何原因,它已經成了擁有生命的妖車。
它見我越走越近,像是恐懼般往後縮了縮。我看到它尚還完好的車標,張嘴,那生澀地發音被我念出來——
“本……田……”
它猛顫一下,車燈瞬間大亮。我終於忍不住撲到它沾滿塵土的車窗上大哭起來。
明麗的月光被烏雲遮住,雨淅瀝瀝地從空中落下。
我跪在地上,抱着冰冷的鋼鐵車身哭得像是隨時都會斷氣般。
耳邊斷斷續續地飄來微弱的日文歌曲,我抽搐着擡起眼問,“有中文的嗎?英文、法文的……都行。”
它停了片刻,放出一首歌來,我漸漸微笑起來。臉上冰涼的東西早已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緩緩啓脣,我跟上那旋律。
終於,音樂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我知道,它要離開我了。
把臉貼到車窗上,我輕輕地
說:“希望你能找到回去的路,我……如果我還能回到那個地方,我一定……只開本田。“
斷斷續續地說完,它的車燈徹底暗了下去。
雨還在絲絲縷縷地下着,水珠順着我的額頭滑到我的下巴。
“慧……靈……”
聽到有人喚我,我習慣地揚起嘴角,隱藏起已是再明顯不過的哀傷。
櫻野天晴走到我身邊試圖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我突然失態地尖叫起來——
“不要碰我!我要回去!什麼狗屁異時空,什麼皇帝,什麼江湖,TMD老孃我煩了!我不管了!”
櫻野天晴還沒放開我,我轉而怒視他,“你滾開!你——”
他不顧我的反對掙扎,彎腰把我抱起來。
我閉上眼落下淚來。我沒有瘋,但我卻希望自己瘋了……
瘋吧,瘋了……也許我就真的解脫了。
疲憊地閉着眼,任由人抱着死屍一樣的我在雨中行走。
心裡暖暖地有些安慰,還好有他這麼個朋友。
可下一刻,這點安慰就僵在了我的心中——
他……櫻野天晴他居然吻了我!
這不可能!
怎麼可能?!他怎麼會……
瞬間,我身上唯一的一絲溫度也徹底褪盡。
錯了,錯了!
我本不該來東瀛!
我怕了,真的怕了,櫻野天晴他……不不不,許是我太緊張了,那是幻覺。
幻覺……一定是幻覺!!!
似幻的夢中,好像有漫天漫地的櫻花……
還有汽車……還有,櫻野天晴的……
“嗯……”我睜開模糊的眼,“茹?”
睜開眼就看見茹那甜美的笑容,我心情頓時大好,直接撲上去抱住茹親了兩口才放開她。
昨天晚上做了個好奇怪的夢,夢見了櫻花,汽車,還有櫻野天晴的一個吻……切,這才真叫做夢,這還不到三月,怎麼會有櫻花?
汽車更是無稽之談,至於櫻野天晴,像他那麼溫柔的人,怎麼會喜歡我這個瘋子?
我樂呵呵地傻笑一陣,換好衣服,依然只是簡單將頭髮束在腦後就出了門。
今天是我來到櫻野天晴家後第一次晚起。櫻野天晴已經出門了,我吃過了早飯,換上輕便的裙裝,便以樹枝爲劍走到院裡的空地上舞起劍來。
正舞到酣處,卻依稀聽見大門被推開了。我還在想是會不會是小偷之類的,卻聽見櫻野天晴的聲音。而且除了他之外好像還另有他人。
扔下手中的樹枝,回房換了衣服出來,果然見櫻野天晴和源化平昌二人正坐在院子裡閒聊。
除了他們二人,還有一個東瀛女子,赫然就是我昨天在賽歌會上看見的那個身穿秋色衣服的女子。
還在猶豫着要不要過去,櫻野天晴卻已經看到了我。
他也不知是怎麼了,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竟像是有些畏懼我的目光似的迅速把注意力投向別處。
反倒是源化平昌站起來親切的向我招招手,“呀,是慧靈,怎麼不過來?”
恰巧這時茹端着茶盤從我身邊路過。我奪過她手中的茶盤走到三人面前笑道:“三位請吧。”
“中土有句話怎麼說來着,”源化平昌打趣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才幾年我就喝上你端的茶了?想起當年在左相府時被你不待見的悲慘樣子。”
“切,得了吧你,你敢說你那天沒吃我做的點心?”我哼了一聲又道,“你的茶沒了。”
“唉~別呀,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源化平昌連忙作揖道。
一邊的東瀛女子“撲哧”笑出聲來,我斜眼看着源化平昌笑道:“這還差不多。”
接着我又轉向那東瀛女子,“這位是……”
“她是秋子,坡上田村大人的小女兒。”源化平昌介紹道。
只是就算他介紹了,我也只是知道了這個姿色上乘的東瀛女子叫什麼,其他的還是一概不知。
所以我再次把目光轉向一直不曾開口的櫻野天晴。他再次把頭轉開,聲音有些低沉——
“秋子前些日子被附身了,雖然現在已經好了。但坡上田村大人不放心,所以她要在這裡住上一段時間。”
我一聽這話,即刻高興起來。感謝老天,終於給我送來個活人做伴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