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七年(1494年),五月。大明,寧波港。
青磚連接白瓦,層迭的商鋪屋舍沿着港口,鋪展出三百家琳琅的店鋪。三江匯聚在江口,富庶的“明州”就在江海邊,延伸出三十里人煙的繁華。而在這盛世繁華的盡頭,是一千多年的阿育王寺,安靜佇立在寧波的東郊。此刻晨起的鐘聲,就在幽靜的林木中迴盪。
“鐺!鐺!…”
施文德跪在佛像前,低頭跪拜了片刻,口中默默唸了些什麼。然後,他站起身來,旁邊的僕人爲他戴上舉人的烏紗帽,另一個僕人則給主持送上沉甸甸的供奉誠意。隨後,在主持“誠懇”的唸經中,三人就從寺院中離開,徑直走向門口栓馬的木樁。
“老爺?要不要用些點心?…”
“不用。剛禮過佛,藉着這股禪意與佛氣,正好去面見藩臺。藩臺的別館,就在這佛寺附近,是個喜好菩提的。等見面的時候,提上一句今早佛寺的見聞,多少能多一些親近,也好開口提那件事…”
“啊!老爺明見!智慧都是媽祖開過光的!…”
“哈哈!…”
只是這一句不倫不類的奉承,就暴露了崇明施氏的底色。施文德笑着上了馬,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悠悠奔行了半個時辰。遠處的海港又一次浮現在眼前,而一艘艘停泊的大型“番舶”,就是這座港口,驚人財富的源泉與象徵!
“番舶,番船…夷人的船,倭人的船…可這寧波的海港,又哪裡有那麼多夷船、倭船!這些番舶的背後,都或多或少的,有着浙江海主們的影子!然而,一紙堪合的聚寶盆,又何其難求啊?…哪怕能縱橫海外,從蠻夷倭人那裡,收來值錢的貨物…想要合法的運回寧波,在這裡明着出手…又是何等的艱難?!…”
眺望着繁華的港口,施文德複雜的心緒,也隨着馬背一起上下起伏。從明太祖留下祖訓開始,大明就在明面上實行海禁。合法的遠洋貿易,只能在浙江的“寧波港市舶司”,福建的“泉州-福州港市舶司”,廣東的“廣州港市舶司”,三處港口進行。並且交易的船隻,明面上得是“番舶”,也就是“海外番人的船”,且同時有朝貢堪合貿易的許可才行!
從明太祖設立市舶司開始,所遵循的政治理念,就是“專管進貢方物、柔待遠人、使四方賓服”。其中,寧波主要面向日本,泉州-福州面向琉球,廣州面向南洋藩屬,必須“分而治之,不使相通”。
也就是說,市舶司在設計之初,就是個外交部門!它不是經濟部門,更不是進出口交易的海關,貿易從來不是它的職責!
因此,從朝堂的政治邏輯上看,如果藩屬都很順從,“四方賓服”的政治目標完成,就可以關閉所有的市舶司了,或者最大程度的減少海外貿易。而若是藩屬叛亂,這個目標根本完不成,那也可以關閉市舶司,就像之前倭國南北朝紛亂一樣…這就是過去一百多年來,官府幾次禁海又鬆開,最常見的政治考量。
然而,一百多年過去了,最初明太祖“樸素”的政治設計,早已不符合帝國商業繁盛的現狀!同樣,再是頑固的皇明祖訓,在財富與利益的長久浸潤下,也必然會出現不同程度的鬆動。
眼下,在中官宦官們的掌管下,三大市舶司的實際職能與工作,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變化。在三大市舶司交易的“番舶”,與明船假裝的“番舶”,數量也越來越多,已經遠超堪合的許可。就連原本不存在的商稅徵收,也在中官們的管理下,自然而然的出現。這裡又以廣東市舶司最爲先行,開創出“番舶報水錢”,直接向整個衙門分發!
因此,這海禁鬆動的口子有多大,一張堪合能讓幾艘“番舶”交易,交易幾次,抽水幾成,是否需要嚴格遵從“朝貢”頻率…都要看中官們靈活的“底線”與“執法標準”。
當然,最基本的政治原則,是前來貿易的“番舶”,必須掛靠…不,擁有大明發給藩屬國的一張有效堪合,纔不會被大明水師“強行執法”。要是有大明賜給藩屬的“金葉表文”,那可以操作的空間,就更大了!
這海禁執法的寬鬆程度,通常與順天府的距離,與中樞管束的程度成反比。廣東市舶司的執法最鬆,“番舶”貿易的規模最大,也是最頂級的外派肥差。福建市舶司的執法稍鬆,中官們需要謹慎些。至於浙江市舶司,卻是收的最緊,甚至一不小心,就得掉了腦袋!
“我皇明開國,已經一百三十年!浙地人口滋生,單靠這些早已瓜分殆盡的田地,又如何能養活的起?而朝廷加在浙地的賦稅,又冠絕全國…所以,沿海浙民出海,是不得已而爲之啊!就像我崇明施氏,以島上那點薄田,又怎麼可能養活的了族人…”
“只是,若是沒有一紙堪合,僅靠中官們的操弄,進行假冒的‘番舶’貿易…這暗中索要的抽頭雖重,和利潤豐厚的海貿比起來,尚且還能忍受。可朝堂法度時鬆時緊,內廷中官來來去去…一不小心,就是身死族滅的下場!”
“就像今上繼位以來,處死大監樑芳,驅逐‘奸佞’,信用‘君子’,使得‘衆正盈朝’。而市舶司的中官們,各個忐忑不安,生怕被御史們抓住把柄彈劾。這海貿的口子,也越收越緊!尤其是這浙江寧波港,中官們甚至都不能做主,先是讓布政使司的劉藩臺掌控。劉藩臺剛剛調任黃河治水,卻又來了個王藩臺,繼續把握寧波港!…”
“這王藩臺是北地進士,從陝西邊鎮升轉而來,據說有備邊御虜的功績,不像是個道德清流…爲了我崇明施氏的未來,我也只得出此下策,且試上一試,看看能不能弄一張堪合!…若是不成,太平嶴巡檢司巡察越來越嚴…那海上的貿易,要麼就得冒險傳入私貿,要麼就得先斷上幾年了!…”
想到那些端不上臺面的賄賂,和必須這樣才能進行的海貿,施文德就蹙起眉頭,感到一種如履薄冰的危險。這是絕大多數大明的海貿商人,都必須終身面對的考驗!
而一旦考驗失敗,冒充番舶貿易的罪行上了秤,那一千斤都打不住的分量,官府的鍘刀就會無情砍下!到時候,除了捨棄祖墳家業,流亡海外一條路外,再無其他的生路可言!
想到這種最慘的下場,施文德抿了抿嘴,心中又跳快了兩分。說到底,在大明朝,商人不過是末等。海商在官府心裡,更是和肆意妄爲、不守法度的賊匪相當。而唯一的“正途大道”,只有…
在一片白色高牆的院落前,施文德提前幾十步,就跳下了馬來。接着,他把馬交給僕人,正了正自己舉人身份的烏紗。隨後,他小步走到院落的朱門前,向着微微昂頭、秦人樣貌的門房,微微躬身,臉上浮現出親和的笑。而他的一隻手,已經在袖子中捏着一個信封,和門房的手迅速碰觸了一下。
“學生施氏文德,拜見藩臺…三日前,已經遞過拜帖,就約在今日。”
門房眯起眼睛,掂了掂袖子裡的信封,臉上隨即換成笑容,同樣客氣的迴應道。
“原來是施孝廉!老爺已經提前吩咐過…請這邊走!”
施文德跟着門房,進了第一重院落。隨後,在一間偏房裡,他洗了洗手臉,又被僕人們服侍着,整理了下衣冠。當然,這裡說是“服侍”,其實是一種默認的安檢。而後,一名僕人端上茶水和點心,請施文德耐心等待。通常來說,根據地位的差異,主人並不會立刻見客,甚至不一定會見。
“.”
施文德這一等,就是足足兩個時辰,連茶水都喝了兩壺。直到從上午等到下午,管家才親自出現,同樣是陝地秦人的樣貌,笑着爲他引路。
“老爺剛午休醒了,吩咐說要見施孝廉,就在會客的書房…”
“是!藩臺能見學生,是學生的榮幸…”
施文德笑着致謝,這纔跟着管家,進了第二重院落。接着,他一直來到第三重院落的梅園,纔看到了書房中的王哲王藩臺。這位五六十歲的從二品大員,浙江右布政使,正全神貫注的,讀着一本冊子。
“.”
施文德只得再次侍立在院中,默默等待着藩臺讀完。他等了兩刻鐘,才小心地擡頭瞧了一眼,只見那書冊背面的封皮上,隱隱約約,似乎寫着五個豎行的大字…《黎文僖公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