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幼陶現在是一名符籙師了,頭上戴着高聳的五重冠,寬袍大袖,衣襟、下襬等不太起眼的地方以金銀錢繡着各種圖案,像是符籙,更像是華美的裝飾,這樣一套衣裳,穿在大多數人身上都會顯出幾分可笑,對從前的王子來說卻正合適。
道士生涯在他身上留下的唯一痕跡就是容貌幾乎沒有改變,還是二十歲左右的模樣,清秀得有幾分女子氣。
“聽說你們剛到皇京,怎麼就跑到望山道館來了?”辛幼陶轉過身,向走進來的兩人露出微笑,沒有特別熱情,也沒有顯得冷淡。
這是一間小小的會客廳,桌椅齊全,角落裡燃着香爐,牆壁上掛着幾幅畫,內容全是望山的冰雪、峭壁與星雲樹,筆法簡練,初看時覺不出多好,細看時才發現栩栩如生,隱隱有引人入畫之意。
“我們要在望山道館進行一場鬥法,正想請你過來觀看。”慕行秋語氣比較正式。
沈昊卻嚴肅地打量辛幼陶,過了一會才說:“人人都說你變了,我想知道,你到底變成了什麼人?”
辛幼陶露出客氣的微笑,等大家都落座之後,他說:“環境不同,人當然要變,我現在是皇京龍賓會的一名符籙師,首席身邊的掌墨使者。我從小就與符籙爲伍,學道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現在總算恢復了真正的身份,相比施法,我還是更習慣祭符。”
沈昊可不這麼覺得,瞅了一眼似乎不太感興趣的慕行秋,他懇切地說:“辛幼陶,這是我和慕行秋,你在龐山道統最好的朋友,不管有什麼事。你可以對我們說,我們會不遺餘力地幫助你,就算是皇帝和首席大符籙師。也得給道統幾分面子。”
辛幼陶輕輕搖頭,“沈道友這話說得就不對了。天下之所以太平,人類之所以興盛,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道統與龍賓會各守其職、互不干涉,十萬年來,雙方形成了無數的協議,用以規範每一種可能與意外,其中不包括誰給誰面子這種事。我珍惜與你們的友情,感謝你們的好意。可是我不需要。當符籙師本來就是我的夢想,對我,對西介國王室,這都是最好的結果。”
沈昊啞口無言,終於相信從前的好朋友真的已經變了,與記憶中的道士判若兩人。
辛幼陶又笑了,從桌上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請原諒我的無禮,身在其位必謀其政。從前我是道士,當然要想着龐山和修行,現在我是符籙師。就得爲龍賓會着想,對不對?好比兩位,從前都是野林鎮的人,算是西介國的臣民,可是成爲龐山道士之後,不也解除了對西介國王室的一切效忠義務嗎?”
沈昊冷冷地說:“你來見我們,就是爲了說這些?”
“當然不是,職責之外咱們還是朋友,道統與龍賓會也需要咱們這種友誼。畢竟協議不能解決所有問題。”
沈昊又看了一眼慕行秋,發現他仍沒有說話的意思。自己站了起來,“這麼說。你是來解決問題的,直說好了,不必拐彎抹角,你應該還記得道士的習慣,我們不喜歡繞來繞去。”
辛幼陶仍然客客氣氣,“其實也不算是什麼問題,此間的望山道士丁威,與龍賓會頗多聯繫,從我們這裡拿走不少寫符材料。材料嘛,龍賓會多得是,倒也不算什麼。這位丁道士聲稱他要這些材料並非純爲己用,而是在爲斬妖會做事,可我記得我離開龐山的時候,斬妖會裡似乎還沒有這位丁道士。咱們畢竟是朋友,我不相信丁道士,可我相信你們兩位,所以……”
“沒錯,丁威是爲斬妖會做事,他是半年前加入的。”沈昊生硬地說,又坐下了。
慕行秋開口了,用的仍然是比較正式的語氣,“說明一下,我本人對丁道友的做法並不完全支持。”
沈昊微微吃了一驚,疑惑地望向慕行秋,不明白他爲何在“外人”面前暴露斬妖會內部的分歧,很快他恢復正常神情,心想自己實在太急躁了,全無餐霞道士的風度,於是補充道:“是這樣,丁威只代表斬妖會裡的一部分人,你呢?你代表誰?是整個龍賓會,還是某位大符籙師?”
“鑑於斬妖會目前的狀況,我想我還是誰都不要代表爲好。”辛幼陶淡淡地說,眼皮微垂,露出多年前他剛到龐山時的高傲神情,“咱們心知肚明,斬妖會並非道統內部的正式分支,只是一羣……有志之士自發形成的鬆散組織。我這次前來拜訪的目的,就是以朋友的身份提醒你們,龍賓會得按協議辦事,斬妖會想從我們這裡得到支援,最好取得公開地位,反正這種事瞞不住高等道士,別等他們發怒的時候才後悔莫及。”
沈昊沉默不語,眼中露出一絲兇光,他現在是餐霞道士了,否則的話早就撲上去給這個怪腔怪調的傢伙一通狠拳。
慕行秋卻露出微笑,好像對這番提醒很感興趣,“非常感謝,龍賓會很快就會發現,與斬妖會合作沒有任何障礙,一切都在協議規定的範圍內。”
“那就太好了,龍賓會想要的就是這樣一句承諾。兩位還要準備鬥法,我不就不打擾了,告辭。”辛幼陶起身,向兩名龐山道士分別點頭,神情不變,沈昊的兇光已經影響不到他了。
“你不留下觀看鬥法嗎?當然,是以朋友的身份,我想這不會違背任何協議。”慕行秋也站起身,客氣地說。
“不了,身爲符籙師,我還是早點忘掉從前的法術爲好,預祝兩位馬到成功,不管誰勝誰負,都能在道統內開創出一番事業來。”
辛幼陶向門外走去,沈昊沒打算送行,站在原地突然大聲問:“龐山還有個人你不想見見嗎?”
辛幼陶止步,雙肩微挺,卻沒有轉身,過了一會輕輕搖頭,“當初不見,如今何必再見?”
沈昊望着辛幼陶的身影在門口消失,好半天才說:“你能相信這是辛幼陶嗎?其中肯定有問題,可是他看上去又那麼清醒,一點也不像受到外人控制……小秋,你對他使用幻術了?查出他心裡的真實想法沒有?”
“我沒有使用幻術,辛幼陶畢竟還是道士,務虛幻術對他無效。”
沈昊略顯失望地坐下,“我還以爲你不愛說話是在悄悄施法呢。”
“呵呵,有時候不用施法也能看出一點東西來。”
“你看到什麼了?”
“第一,辛幼陶口口聲聲說他是符籙師,其實還是道士。一名合格的符籙師因爲經常祭符的原因,雙手總是習慣性地縮在袖子裡,道士要捏法訣施法,更喜歡將手露在外面。”
沈昊恍然,“沒錯,所以符籙師喜歡穿寬袍大袖,辛幼陶說他更喜歡祭符,其實他連祭符的習慣都沒有恢復。嗯……”沈昊沉吟片刻,“你還看出什麼。”
“我還看出,當你最後說龐山還有一個人想見他時,辛幼陶沉默了一會,可他並非考慮如何回答,而是在回憶你說的到底是誰。”
“你是說辛幼陶根本沒想起小青桃?”沈昊深感詫異,他可一點也沒有看出來。
“內心煎熬的人,會不自覺地低頭垂肩,辛幼陶卻挺了一下身,說明他有點緊張,說明他在思考你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所以他故意用模棱兩可的話回答我,因爲他不敢肯定我說的就是小青桃。”沈昊盯着慕行秋看了一會,“跟你待在一起,好像你纔是餐霞道士,而我纔剛剛凝氣成丹。”
慕行秋笑了,“那是因爲我跟辛幼陶五年多沒見面,而且我事先就得到過提醒,辛幼陶可能受到法術的影響,所以在我眼裡一切都是證據,我不敢保證準確無誤。”
“不,你說得很有道理。可辛幼陶畢竟是餐霞境界啊,連你的念心幻術都對他無效,龍賓會裡誰能動得了他?”
“我不知道,這件事急不得,辛幼陶既然主動跑來見咱們試探口風,那他以後還會再有行動,等他自己露出馬腳吧。”
兩人回到鬥法廳,其他道統的觀衆已經來了,由於這裡也是合器論道的場所,有心在幾天之後參加鬥法的道士,細緻地四處查看,提前熟悉一下環境。
道士們大都比較安靜,即使是上百人聚在一起,發出的也只是平和的嗡嗡聲,只有楊清音是個例外,看見慕行秋和沈昊走進來,她在鬥法廳另一頭大聲問:“辛幼陶呢?怎麼沒一起過來?小青桃……”
沈昊搖搖頭,走開去找丁威,望山道士身邊圍着七八個人,正在聽他小聲地鼓舞人心。
慕行秋走向楊清音,有句話他沒有對沈昊說:龍賓會裡的符籙師沒能力控制辛幼陶,那另一名道士呢?如果傳言沒錯,丁威與龍賓會關係非常不錯,此人與申忌夷是斬妖會裡少有的吞煙道士,辛幼陶不去找他們交涉,卻向兩名從前的朋友討要協議,這是否欲蓋彌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