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大,夜色深得如墨一般,獸妖老撞雙手抱着一隻小舟,從飛龍船上縱身跳進冰涼的海水中,沉浮數次,扶正小舟,翻身上去,大致辨別了方向,奮力划動雙槳。
老撞早已學會飛行,但是沒有其他妖族幫忙的話,飛得不是太穩,在這樣的惡劣天氣中,他可不願意腳下空蕩蕩的無着無落。
劃出一段距離之後,老撞回頭望了一眼——在雨和夜色的遮掩下,飛龍船已經看不見了,身後沒有呼喊,更沒有追趕者。
“他孃的,老子纔沒指望誰來勸我,勸了我也不聽。”獸妖臂上用力,小舟在水面上飛馳,他全身都已溼透,心裡卻頗爲暢快。
半個時辰之後,孤獨的獸妖走在亂石嶙峋的海岸上,每當有閃電劃過,就仰頭髮出一聲咆哮,往往與雷鳴交織在一起,像是兩隻獸妖在對吼挑戰。
老撞爬上一座山崖,閃電再次劃過半邊天空,他這回沒有咆哮,靜靜地望着崖下的港口和捨身國軍營。
他喘着粗氣,轉身找了一塊巨石,雙手抱起,回到崖邊,用力向軍營裡擲去,片刻之後,悶響聲傳來,沒有想象得洪亮,老撞很不滿意。
接下來,老撞感到奇怪了,捨身國軍營就算再鬆懈,也該發現自己受到巨石的攻擊,居然毫無反應,這可不太對頭。
又有一道閃電劃過,老撞張開大嘴,發出比雷鳴還響的咆哮,等了一會,雨突然停了,軍營裡仍然沒有半點聲音。
“他們撤兵,我來的時候這裡就是空的。”
聲音是從身後傳來的。老撞猛然轉身,看清來者是誰之後又轉回來,“要是早聽我的……你什麼也不用說,我是不會回去的。”
“嗯?我不是……不是來找你的,你是被攆走的?”
老撞再次轉身,怒氣衝衝地說:“我又沒犯錯,憑什麼攆我?我是自己離開的。”
“對不起,我也是亂猜的。”
老撞的火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你呢?又爲什麼來這裡?給道士探路來了?”
小妖飛飛落在地上。擡頭仰望高大的獸妖,正要開口,老撞彎腰用雙手將他抓住,移到附近一塊比較高的岩石上,“別站在我腳邊,我有點毛病,看見小東西就想踩兩腳。”
飛飛吐舌笑了一下,獸妖雖然高大凶猛,他卻一點也不害怕,身爲蟬翼妖。他從小就在一羣大傢伙當中穿梭,早已習慣了。
“我來找慕冬兒,以爲能在這裡發現線索。”
“啊。另一個小傢伙,踩他可不容易。”老撞摸摸自己的兩隻獸角,臉上露出笑容,慕冬兒從來不會站在他的腳下,總是抱着其中一隻獸角啃來啃去。
“我沒看住他,但我一定要把他找回來。”飛飛認真地說,他的臉色不太好,幾天前受的傷尚未痊癒。他就跑出來了。
老撞舉起手臂,想要在小妖肩上拍一下,發現飛飛的肩膀實在太小,只好臨時改爲大手一揮,“好樣的,有始有終,重義氣,講交情。這纔是咱們獸妖的做派。你是偷偷跑出來的吧?其實我也是。”
老撞扭頭向西北方望了一眼,天色漸亮,海面上沒有飛龍船的影子,“鎮魔島來了一羣道士,大家都挺高興。我說應該搶在道士們出手之前跟捨身國打一仗,可他們不敢。靈妖和散修都是膽小鬼,說什麼沒有必要冒險,道士們既然來了,就讓他們處理。要我說這都是屁話,什麼都讓道士處理,咱們還留在這裡幹嘛?乾脆散夥算了!”
老撞越說越氣憤,指着下方的軍營與碼頭,“結果倒好,到手的大魚跑了。”
飛飛禮貌性地點頭,心裡其實覺得靈妖與散修的“膽小”是正確的,捨身國雖然失去了將軍拓勇,但是在數量上仍然佔據絕對優勢,交給道士們處理是最好的選擇。
“夜裡下雨,他們跑不了多遠,咱們兩個去追吧。”老撞熱情地說,將小妖飛飛當成了好夥伴。
飛飛搖頭,他知道跟獸妖說話千萬不要客氣,更不要拐彎抹角、含含糊糊,那會造成不必要的誤解,“我是來找慕冬兒的,不是來打架的。”
老撞有點失望,卻不生氣,“找到線索了嗎?”
“嗯,軍營裡藏着不少法術,很可能是望山魔道士設下的,他們沒準還會再來,跟着他們就能找到龍魔和慕冬兒。”
老撞望向軍營,“有法術?我怎麼沒看到,我剛纔扔了一塊石頭,軍營裡連個回聲都沒有。”
強大的法術不會對蠻力做出反應,就像巨大的漁網對小魚不感興趣,飛飛沒有指出這一點,笑道:“因爲石頭不是法術吧,我會在這裡等着,放陷阱的人總會回來看一眼。”
老撞深以爲然地點點頭,“我陪你等,跟魔道士打一架也挺有意思的。”
飛飛有點爲難,他的行爲已經非常冒險了,多一隻獸妖會更冒險,“好吧,但是我得給你弄一點僞裝,你得保證不會亂動亂叫,這不是打架,咱們也打不過魔道士,我就是想跟蹤他們,好找到慕冬兒。”
“不打架有什麼意思?”老撞皺起眉頭,“我還是去追捨身國軍隊吧。”
老撞也不告辭,邁開大步向北邊的一條山路跑去,那是捨身國軍隊撤退的必經之途。
飛飛沒有挽留,他只想跟蹤魔道士,用不着幫手,等獸妖跑遠,他施展法術與腳下的石頭融爲一體,只要魔道士不特意檢查,應該發現不了他的蹤跡。
沒過去多久,老撞又跑回來了,聲音刻意壓低,還是響亮得很,“飛飛,小傢伙,你在哪?”
飛飛只得現身,“怎麼了?”
“魔道士來了,就在……”
飛飛一步就躥到了老撞頭頂,伸手壓在他的角上,獸妖不由自主地趴在地上,一股濁氣上涌,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心中既憤怒又佩服,掙扎了幾下,老老實實地躺在那裡。
飛飛連施幾道法術,將巨大的獸妖和自己都隱藏在岩石當中,然後望向北邊的山路,他以爲魔道士會飛來,結果到來的卻是一隊騎士。
說是騎士有點誇張了,二十多人,騎的都是小毛驢,脖子上掛着鈴鐺,響聲清脆,行進速度也挺快,沒一會工夫就到了營地門口。
這些人都穿着藍色道袍,分不清主次,直接進入營地,分散到各處,都沒有下地,仍然騎在毛驢上,有幾個人個子比較高,雙腳幾乎落地。
他們的確是魔道士,飛飛嚇了一跳,據說魔道士總共只有二十七名,看樣子大部分都在這裡,只是沒有龍魔。
一股強大的無形法術衝到面前,老撞一無所覺,飛飛卻感到一陣窒息,他們被發現了,飛飛原以爲魔道士的實力跟打傷自己的申忌夷差不多,沒想到他們強大得多。
飛飛沒動,他知道自己是逃不掉的,帶着老撞,更是沒有可能,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假裝沒有察覺,讓法力自由進出體內。
飛飛的內丹跟散修一樣,卻能產生妖力,身邊則是一隻貨真價實的獸妖,或許能避開魔道士的攻擊……他只是這麼一想,在他的計劃中,完全沒有料到魔道士會全體聚集於此。
無形法術退回去了,沒有發起任何攻擊,似乎不屑於在兩隻妖族身上浪費法力。
“咱們來早了嗎?道統的人爲什麼沒到?”山下一個聲音問。
“他們已經到了。”另一個蒼老的聲音說。
飛飛又是一驚,原來魔道士和道統道士早已約好在這裡會面,他和老撞誤入了鬥法戰場。
既然已被發現,飛飛也不隱藏了,起身走到岸邊,好看得更仔細一些,老撞茫然地爬到飛飛身邊,盤腿坐下,張了張嘴,發現自己還是不能說話。
二十六名魔道士分散在軍營裡,跨下的毛驢老老實實,不叫不動,他們似乎在擺某種法陣,位於正中的是一名老年道士,正望向海面,剛纔就是他聲稱道統道士已經到了。
海面上飄來十餘隻木筏,每隻木筏上面站着三五名道士,飛飛認得其中一部分,果然是道統道士。
這些道士昨天趕到鎮魔島,在離島十餘里的地方建造了一片空中營地,他們遵守蘭奇章的承諾,誰也沒有上島,個別人過來跟楊清音打招呼,也遠遠停在百步之外。
飛飛不怕兇惡的獸妖,他怕神情冷漠的道士,甚至懇請楊清音、小蒿和禿子不要爲自己報仇——他們三人發現他被申忌夷打傷之後都非常氣憤,小蒿將烏龜教訓了一番,責備它那一口咬得不夠狠。
道統道士的說話者是蘭奇章,“周契,約好全體決戰,你們好像少了一位,龍魔呢?”
飛飛再吃一驚,幾年前在冰城的地下通道里,他曾經差點被望山禁秘科首座周契殺死,周契後來敗給慕行秋,受了重傷,如今看上去好像已經沒事了。
“該來的時候她自然會來,話說回來,你們好像多了一位。”周契說。
“多了一位?此話怎講?”
周契轉身擡頭,望着崖頂一大一小兩隻妖族。
老撞啞着嗓子笑了幾聲,明明是兩位,魔道士爲什麼非說是一位呢?
飛飛卻不這麼想,周契不可能看錯,更不會說錯,他說多了一位,就只可能是一位,飛飛轉過身,看到一名頭戴草帽的年輕人站在幾步之外,心中一寬,什麼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