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雪花在空中停滯,像是一片繁茂的梨花林,樹木的枝幹卻都消失不見,美輪美奐之中透着十足的詭異。
萬子聖母見怪不怪,竹竿似的身體緩步前行,被碰到的雪花無奈墜落,在萬子聖母身後留下一條狹長的通道。
她走到山丘之巔,極目望去,停滯的雪花遮天蔽日,她的眼睛接連三次閃爍不同顏色的光芒,終於,她看到了望山的高聳峭壁,遠在三百里之外,是唯一沒有被雪花遮掩的地方。
數百步以外的斜坡上,一頭碩大的白熊站在那裡喘粗氣,每次鼻孔裡噴出氣息,都有一大片雪花融化。熊背上坐着一名黑袍半魔,正用陰鬱的目光盯着山頂的女妖。
萬子聖母邁步下山,走到離半魔十幾步的地方,腳下與對方處於同一高度,頭頂還是比半魔高出一大截。她擡起手臂拈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指尖融化,說:“望山的景象挺美啊。”
“我是來跟你談判的。”半魔冷冷地說,雕像似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談吧。”萬子聖母仍在欣賞周圍的雪花,看到形態特別的,就擡手撥弄一下。
“過去的幾個月,你們的確打了幾場勝仗,逆術幫了你們大幫,可你們也犯下了巨大的錯誤,太早亮出絕招,而且不知珍惜,將自然道法術隨意傳授,如今,我們也掌握了這些法術。”
“感謝慕行秋吧,他總是很大方。”
“慕行秋,哼,他最後一次現身是在星山,到現在已經近五個月沒出現了吧。”
“快了,他承諾過十月會來望山。”
半魔冷笑一聲,“現在已經是十月底了,我們等得也很着急。”
“大人物嘛。出場總是姍姍來遲,魔族不也一樣?我們都等好幾年了,除了一尊木頭雕像,什麼也沒有見過。”
“也快了,你們不會失望的。我奉魔族之命來給你們一次機會。”
“哇,好久沒聽到‘機會’這麼美好的詞兒了,看來打勝仗真有好處。”
“別太得意,萬子聖母,投機取巧獲得的勝利不會持久,自然道法術沒有那麼厲害。我們已經找出它的弱點,除非你們還有隱藏的絕招,否則的話下一戰就是妖族與人類的滅亡之時。”
“我們的絕招就是慕行秋啊,據說他在星山挺得意的,當時的在場者對他都有信心,我也有。”
“念心幻術的確擅長鼓舞士氣,但他必敗無疑,魔族沒有小瞧他,甚至將他當成服日芒道士對待。但他仍然必敗無疑。魔族願意給妖族——只有妖族——一次機會,三天之內投降,可活,三天之後。魔族不留活口。”
“這個機會可不怎麼樣,我們也給魔族一次機會:今天日落之前走出望山,向大家磕頭求饒,然後站起來跳一段魔族戰舞。我們都滿意之後,魔族就可以接着啃樹皮了,我們會嚮慕行秋求情。”
“嘿。將魔族的條件帶回去,讓妖族自己選擇。”
“我可不是慕行秋,加入我的妖軍,就得聽我的話,我的選擇就是全體妖軍的選擇,誰敢不聽,我殺了他。”
半魔盯着萬子聖母看了一會,調轉熊頭,緩緩離去,“機會不是總有。”他頭也不回地說,“希望通常是劑毒藥。”
萬子聖母望着半魔的背影,“魔族跳戰舞的時候必須光着身子!”
她也轉身,慢慢走回山頂,雪花突然會動了,漫天飄舞,萬子聖母深吸一口氣,放眼向山後望去,遼闊的營地裡,十一支妖軍盡入眼底。
每支妖軍數量不等,少則七八千,多則五六萬,大部分是最近兩三個月加入的,憑藉着新學的自然道法術,萬子聖母在羣妖之地三戰三勝,擊敗了大批半魔與冰魁,魔族陣營的妖兵大批投降,躲藏起來的妖族更是紛紛前來歸附。
冰魁佈置的斗轉星移陣原來就是爲了制約世間的法術與妖術,對新出現的自然道法術卻沒有效果,再加上戰時逆術的影響,魔族一方反而被束縛了手腳,萬子聖母一方勢如破竹,用了半年時間就一路攻到了望山數百里以外,是第一支到達的軍隊。
即使自然道法術已經泄露,萬子聖母也不是特別在意,這無非意味着雙方在法術上取得了平衡,戰鬥的勝利還要依靠真刀真槍的近身肉搏,在這方面,天生力大的獸妖更佔優勢。
萬子聖母的軍隊中一多半士兵是獸妖,一下子成爲羣妖之地最強大的勢力之一。
數百名聖母子孫迎上來,全都穿着一模一樣的盔甲:暗紅色的獸角骨盔、灰白色的羽毛甲衣,手裡握着柄長數尺的骨錘,錘頭是一顆骷髏,嘴裡含着顏色各異的妖珠。
聖母子孫排列整齊,十名子孫走到萬子聖母身邊,分成兩組,踩着肩膀摞在一起,動作熟練地爲聖母穿上全套甲衣。
同樣的甲衣,穿在萬子聖母身上更顯古怪,她的骨盔更大一些,遠遠看去,就像一隻直立的長柄錘。
穿戴完畢,萬子聖母舉起手中真正的骷髏錘,對着全體戰士大聲說:“咱們來到望山了,曾經不可想象的事情正在發生,這是奇蹟,但奇蹟還沒有結束。有妖族建議我等,等一個叫慕行秋的人類到來,據說他憑一己之力就能擊敗魔族。可我不相信,就算慕行秋真有這個本事,又能怎樣呢?他是人類,他的勝利也屬於人類,妖族要感恩,要俯首稱臣,否則的話就會被說成忘恩負義。我不想忘恩負義,也不想將全部希望寄託在某個人、某隻妖身上,因爲我萬里迢迢來到望山,不是爲了看熱鬧。”
“剛纔的半魔建議我投降,說這是一次機會。這的確是一次機會,魔族若是真那麼容易對付,那道士就是天下最愚蠢的一羣人,老虎會被耗子嚇跑嗎?這不可能。所以,咱們還將面臨一次死戰。即使有過三戰三勝,咱們還是會死在這裡。”
衆妖無聲,萬子聖母說話難得如此條理清晰,透露的意思卻一點也不樂觀。
“可我不會投降,也不會退卻,因爲我不是無知的蟲蟻,不是愚蠢的野獸。如果古神要讓我忍受魔族的奴役,就不會給我尊嚴,讓我感受到屈辱,不會給我血肉。讓我感受到疼痛,不會給我手腳,讓我能夠奔跑、能夠握住刀劍。死亡就在我的身後,恐懼者請退出我的軍隊,你們另有死法,我只會戰死,我寧願讓魔族踐踏我的屍骨,也不會被迫彎膝跪拜,因爲——我的腿太長。骨頭太硬。”
聖母子孫靜默無聲,像一羣披着羽毛的田間假人。
山丘下方的軍陣裡飛起一名妖將,羽王伐東發出高亢的鳴叫,數萬只飛妖振翅升起。齊鳴不已,地面上,更多的獸妖與半妖仰天吼叫,與飛妖一爭高下。
萬子聖母轉身。伸出骷髏錘,指向前方,第一個施展逆術。然後邁步順着從前的腳印向望山走去。
飛妖遮天,獸妖、半妖動地,漫天的雪勢慢慢停止。
妖軍的吼鳴遠遠傳出,驚動了望山魔族,也驚動了數十里以外另一個方向的人類。
裴子函側耳傾聽了一會,轉身對帳篷裡的十幾名人類說:“萬子聖母已經開戰了,現在看你們的選擇。”
辛幼陶、小青桃和十餘名將領沒有開口,年輕的慈皇坐在唯一的椅子上,低頭沉思片刻,擡頭問:“你們都說獲勝的希望全在慕行秋身上,他還沒有現身,妖軍爲何要提前開戰?”
“現在已經是十月底了。”裴子函是以妖軍使者的身份來見人類首領的,並非求和,也不是要求聯手,只是過來宣告妖軍的決定,“還有三天就是十一月,慕行秋卻一直沒有出現,也沒有消息傳來,如果慕行秋爽約,或是遇到不測,你們知道這將意味着什麼?他帶來的希望有多大,引發的崩潰就有多大,到時候妖族與人類將不戰而敗。所以我們要在今天開戰,趁着大家還有希望的時候。”
“如果慕行秋明後天就到了呢?提前開戰豈不是白白損失?”慈皇還是沒有下定決心。
裴子函瘦骨嶙峋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諸位真的相信慕行秋憑一己之力就能擊敗魔族嗎?他需要幫助,就算他真有這個本事,妖族也要爲抗魔做出自己的貢獻。我不是來請求支援的,我只是來提醒你們:望山的正東面是妖族選定的戰場,人類若想開戰,請另選方向。”
裴子函向慈皇躬身,然後朝小青桃點下頭,轉身離去,他絕不會錯過妖族歷史上最偉大的一次戰爭。
“我要聽聽你們的看法。”慈皇說。
將領們七嘴八舌地發表意見,將各種可能都想到了,就是沒有萬全之策。
慈皇的目光頻頻掃來,辛幼陶和小青桃卻沒有開口,他們兩個是慕行秋最堅定的相信者,因此更難抉擇,總覺得慕行秋和楊清音隨時都會趕到。
諸侯國的軍隊都已併入人類大軍,踏浪國的懷璧王走上前來,說:“咱們剛剛擊敗捨身國妖軍,就在半年多以前,這還是不可想象的事情。這半年以來,大小戰爭都是咱們自己打的。人類曾經有過依靠,就是道統,可他們走了,沒有任何解釋。你們要問我相信慕行秋嗎?我相信,但我不會將他當成依靠。妖族使者說得沒錯,趁着希望還在的時候一戰,總比希望破滅時後悔莫及強。踏浪國戰士願做前鋒。”
辛幼陶終於做出決定,“人類不能落在妖族後面,開戰吧,步步爲營,至少要堅持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