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你記錯了。”
我搖搖頭:“紀念戒指連個寶石都沒鑲。我來這兒以前去過那兒,只是想確定我沒搞錯。那是一枚典型的班級戒指,模樣很蠢,刻字太多,不是我看過的那枚。她穿着貂皮,塗着酒紅色的指甲油,怎麼可能配這樣一枚戒指。”
我不是惟一這麼說的人。我從碎玻璃得到啓示以後,就直接跑到金的公寓,用她的電話打給唐娜·坎皮恩。
“我是馬修·斯卡德。”我說,“我知道現在很晚,但我想問你有關你的幾行詩。”
她說:“哪幾行?什麼詩?”
“你那首關於金的詩,你給了我一份。”
“哦,對。給我一分鐘就好,行嗎?我還昏昏沉沉的。”
“抱歉這麼晚打來,但——”
“沒關係。哪幾行?”
“將酒瓶砸碎/在她腳邊,讓綠色的玻璃/在她手中閃爍。”
“‘閃爍’這個字眼不對。”
“我手上就有這首詩,上頭說——”
“噢,我知道我是那樣寫。”她說,“但寫得不對,我想得改改才行。你有什麼問題?”
“你綠的玻璃是哪來的靈感?”
“打碎的酒瓶啊。”
“爲什麼綠的玻璃會在她手上?指的是什麼?”
“噢——”她說,“噢,我懂你意思了,她的戒指。”
“她有一枚綠寶石戒指,對不對?”
“沒錯。”
“她帶了多久啦?”
“不知道。”她想一想,“我頭一回看到是在寫詩前不久。”
“你確定?”
“至少那是我頭一回注意到。事實上,正是戒指給了我寫詩的靈感。她眼睛的藍和戒指的綠構成鮮明的對比,但我動手寫詩的時候卻忘了那藍色。”
她第一次拿詩給我着的時候,就說過類似的話,只是當時我沒聽懂。
她不確定那大概是什麼時候。這詩她塗塗改改到底寫了多久?是金被害前一個月開始的嗎?還是兩個月?
“不記得。”她說,“什麼事情發生在什麼時候。我永遠對不上號。我沒有記時間的習慣。”
“不過你記得那戒指鑲的是綠寶石。”
“嗯,對。我印象深刻。”
“你知道戒指怎麼來的?是誰送的?”
“戒指的事我什麼都不知道。”她說,“也許——”
“請講。”
“也許她打破了個酒瓶。”
我對德金說:“金有個朋友寫了首詩,提到那隻戒指。另外還有桑妮·亨德里克斯的遺言。”
我取出筆記本,翻開。
我讀道:“‘瘋狂世界無路可逃。她緊緊抓住銅環,結果手指變綠。無人願意爲我一擲千金。’”
他拿走我手上的本子。
“她指的是達基嫩,我猜。”他說,“下頭還有:‘無人願意與我共結連理。無人願意救我一命。’達基嫩和桑妮都沒懷孕,這有孩子什麼事?兩人的命的確也都沒人能救。”
他合上本子,越過桌子遞還給我。
“可我搞不懂靠這個你能查出什麼名堂。”他說,“我看沒什麼用處。天知道這是亨德里克斯什麼時候寫的?也許是酒精和藥片開始起了作用以後,誰知道她雲遊到哪兒了。”
我們身後,兩名便衣警察正把一個白人小孩關入禁閉室,隔張桌子,一名拉長臉的黑人婦女則在回答問話。我拿起那張照片最上頭的一張,看着金·達基嫩慘遭屠戮的身體。德金打開電動刮鬍刀,刮鬍子。
“我不懂的是,”他說,“你自以爲握有重要線索。你認爲她有男友,而他給了她那隻戒指。好吧。你推測她有男友,他給了她那件貂皮外套。之後你循線追查,看起來你是對的,結果外套沒有引出男友,因爲他沒留下姓名。如果拿着一件在我們手上的外套你都找不到他,那拿着一枚不在我們手上的戒指你又能找到什麼?你懂我意思?”
“我懂你意思。”
“福爾摩斯說,不叫的狗是線索。不過你手頭上有的只是一枚行蹤不明的戒指,這能證明什麼?”
“它不見了。”
“對。”
“哪兒去了?”
“跟浴缸塞環去了同一個地方,衝進他媽的下水道去了。我怎麼知道它跑哪兒了?”
“它消失了。”
“那又怎麼樣?不是它自己跑掉,就是有人拿走。”
“誰?”
“我怎麼知道是誰?”
“讓我們假設她戴着它去了她被害的那家旅館。”
“你又沒看見。”
“咱們先假設這樣,行嗎?”
“好吧,姑且這麼說。”
“是誰拿的?有個警察從她手上擼下來的?”
“不對。”他說,“沒有人會那麼做。散置的現金自然有人拿,這點我們都知道,但謀殺案受害者手上的戒指?”他搖搖頭,“再說,沒人跟她單獨一起過。這種事沒有人會在有旁人的時候做。”
“清潔女工暱?發現屍體的那個?”
“天老爺,不可能。我問過那個可憐的女人。她只看了一眼屍體就開始尖叫,如果她肺活量夠大的話,她會尖叫到現在。要她拿着拖把柄去碰達基嫩,她都嫌太近了。”
“是誰拿走戒指的?”
“假設她戴去那兒的話——”
“對。”
“應該是兇手拿的。”
“爲什麼?”
“也許他酷愛珠寶,也許他偏愛綠色。”
“講下去。”
“也許戒指值錢。這傢伙殺人不眨眼,不是什麼道德高尚的人。他可能覺得偷東西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錢包裡的幾百塊他都沒動,喬。”
“也許他沒時間翻她的包。”
“他有時間洗個澡。看在老天的份上,他有足夠的時間翻她錢包。事實上,我們不知道他有沒有翻。我們只知道他沒拿錢。”
“那又怎麼樣?”
“但他拿了戒指。他有時間抓住她血淋淋的手,硬把戒指擼了下來。”
“也許擼下來不難,也許戒指不合手。”
“他爲什麼要拿?”
“想送他妹妹。”
“有更好的理由嗎?”
“沒有。”他說,“沒他媽什麼了。我沒有更好的理由。你到底想說什麼?他擔心戒指泄漏他的身份?”
“爲什麼不暱?”
“那他爲什麼不拿走貂皮?我們他媽的知道那貂皮是她男友買的。也許他沒用他的名字,但他怎能確定沒說漏嘴,而且店員總能記得點什麼吧?他連毛巾都拿走了。看在老天的份上,就怕留下半根陰毛,現在你又說他拿走戒指。這戒指我看是左外野憑空飛來的吧?我過去兩個半禮拜裡一次也沒聽說過它,今晚憑什麼非聽下可?”
我什麼也沒說。他拿起煙盒,遞給我一枝。我搖搖頭。他自己拿了一枝點上,猛抽了一口,噴出一圈煙霧。然後伸手摩挲頭,撫平那原已服貼在他頭皮上的暗色頭髮。
他說:“有可能上頭刻了字。對,大家都有這個習慣。在內側刻字。給心愛的金,弗雷迪贈,類似這樣的狗屁。你說呢?”
“我不知道。”
“有什麼理論嗎?”
我想起“男孩”丹尼講的話。如果那男友手下猛將如雲,而且交際廣泛,他爲什麼沒帶她四處炫耀?警告我的人和這男友又是什麼關係?幫她付錢買貂皮的“會計師”到底是誰?爲什麼在其他地方我找不到他的蛛絲馬跡?
兇手爲什麼要取走戒指?
我手伸進口袋,碰到手槍,感覺到冰涼的金屬,我的手指滑到槍底下去找那塊引發這一切的綠色玻璃片。我把它拿出口袋仔細瞧。德金問我在看什麼。
“綠玻璃。”我說。
“跟戒指很像。”
我點點頭,他拿起玻璃片,湊向光線看、又放回我手掌心。
“我們不知道她有沒有戴到旅館。”他提醒我,“我們只是爲了方便討論才這麼說的。”
“我知道。”
“也許她把它留在公寓。也許有人從那兒拿走。”
“誰?”
“她男友。假定他沒殺她,假定兇手是我早就說過的EDP——”
“你們真用那種詞兒?”
“你要用他們讓你用的詞,方便溝通。咱們假定是瘋子殺了她,她男友擔心被牽連,因此跑到公寓把戒指拿走,他有鑰匙。或許他送過她其他禮物,他都一併帶走了。如果貂皮外套在那兒的話,他也一定會拿走。你說是兇手硬把戒指從她手上擼下,爲什麼我這說法就比你的差?”
因爲不是瘋了乾的,我想。因爲瘋子殺手不會派個穿粗呢格子夾克的人警告我,不會通過“男孩”丹尼傳口信給我。因爲瘋子不會擔心筆跡或者指紋或者毛巾。
除非他是開膛手傑克那號人物,懂得事先周詳防範、策劃。但事實絕非如此,不可能,戒指一定有某種意義。我把玻璃放回口袋。戒指說明了什麼,它非得說明什麼不可。
德金的電話響起。他拿起話筒說:“喬·德金,”還有“嗯,對,對。”他聽着,偶爾咕嚕着應一聲,刻意朝我的方向看一下,在記事條上做個筆記。
我走到咖啡機旁,爲我倆各倒一杯咖啡。我不記得他喝咖啡加不加東西。然後纔想起那機器的咖啡有多可怕,便在兩杯裡都加了奶精和糖。
我回到桌前時,他還在講電話。他拿了咖啡,點頭致謝,喝一口,又點了一根香菸。我喝了些咖啡,一頭又栽進金的檔案、希望能發現什麼填補空白的線索。
我想到和唐娜的談話,“閃爍”這個詞有什麼不對?難道戒指沒在金的手上閃爍?我還記得光線打在那上頭的模樣。或者我只是在編造記憶,好支持我的理論?我那說法稱得上理論嗎?我有的不過是枚失蹤的戒指,而且沒有鐵證說它確實存在。一首詩,一份自殺留言,還有我自己關於翡翠城有八百萬個故事的說法。是戒指讓我下意識又想到《綠野仙蹤》裡的翡翠城嗎?或者我只不過是在認同黃磚路上那羣祈願者,希望自己有頭腦、有心臟、有勇氣?
德金說:“唉,煩死人。別走開,我馬上過去。”
他掛上二電話看着我,表情怪異,自滿混合着或許可以說憐憫的神色。
他說:“保厄坦汽車旅館,你知道皇后大道穿過長島高速公路的地方?就在交又口過去不遠。我不知道附近有什麼地標,埃爾姆赫斯特還是里科公園。反正是在那兩條路會合的地方。”
“怎麼了?”
“就是那種成人汽車旅館,有些房裡擺了水牀,電視播放X級電影。他們做**,從事色情交易。一次兩個鐘頭。如果生意好的話一個房間一晚就可以翻五六臺,而且大部分是付現金,逃稅很容易。油水多得不得了,那種汽車旅館。”
“你想說什麼?’
“幾個小時前,有人開車去租房間,呃,吃他們那行飯的等客人一走,就得清理房間。經理注意到車子已經開走,就過去瞧瞧。門上掛着‘請勿打擾’。他敲敲門,沒反應,他再敲,還是一樣。他打開門,你猜他發現什麼?”
我等着。
“電話是個叫倫尼·加菲的警察接的,他第一個念頭是:這案子跟星河旅館那次非常類似。剛纔跟我通電話的就是他。得先拿到醫學證據,諸如刀刺方向,傷口性質等等,才能下個結論,不過聽來真他媽的太像了。兇手甚至衝了個澡,離開時毛巾也一塊兒拿走。”
“是不是——”
“是不是什麼?”
不會是唐娜。我纔跟她談過話。弗蘭、魯比、瑪麗·盧……
“是不是錢斯的女人?”
“去他的。”他說,“我怎麼知道錢斯的女人有哪些?你以爲我成天沒事幹,只顧盯着皮條客?”
“到底是誰?”
“不是誰的女人。”他說。他捻熄香菸,打算再點一根新的,但又改了主意,把煙推回盒裡。
“不是女人。”他說。
“不是——”
“不是誰?”
“不是考爾德倫吧?奧克塔維亞·考爾德倫,旅館的前臺。”
他放聲大笑:“耶穌基督,你都想些什麼啊。”他說,“你真以爲凡事都有合理的答案。不,不是女人,也不是你的小考爾德倫。這是長島來的人妖流鶯。手術才動了一半。據加菲說。意思是**都在,矽膠移植,不過身上還是男性生殖器。聽清楚了沒?她的男性生殖器官。老天、這是什麼世界。當然,說不定她今晚算是動了手術。也許是在那兒用大砍刀動的。”
我無法迴應。我全身麻痹,坐在那裡。德金站起來,一手搭在我肩上:“樓下有車等我。我要上那兒瞧瞧情況。一道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