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宣誓過不上酒吧?”
“誰知道?又沒人請我去。但我想說的是她是個潔身自重,來自弗洛勒爾帕克區的猶太女孩。一個曾經是好猶太男孩的好猶太女孩。”
“薩拉·布勞斯坦?”
“又名薩拉·布盧斯通,又名薩拉·布盧,又名甜心。注意到她的手腳嗎?對女孩來講大了些,要辨認變性人這是一個辦法。當然,這也不是絕對的,總是有大手大腳的女孩和小手小腳的男孩。她騙得住你,對不對?”
我點了點頭。
“她本來就快把其餘的手術動完了,可能日子都訂好了。法律規定,她們得以女人的身份生活一年以後,才能享有醫保。當然她們全有醫保,全有社會福利。她們一晚接十到二十名客人,全在嫖客的車裡幹,動作迅速。射一次就是十或二十塊,她們一個禮拜七個晚上進賬起碼幾百塊,統統免稅,然後她們還能領醫保跟社會福利金,有孩子的外加撫育金,半數皮條客都有最低收入保障。”
他跟德金順着這話題又聊了一會兒,技術人員則在我們周圍忙着量東量酉,拍照片,採集指紋。我們怕礙着他們,便一起到旅館的停車場去。
德金說:“你該知道咱們撞上什麼了吧?哈們撞上了操他的開膛手傑克。”
“我知道。”加菲說。
“其他房客間出什麼沒?她一定出過聲。”
“開什麼玩笑?就那些謊話精。‘我啥也沒看到,啥也沒聽到,我得走了。’就算她真尖叫過,幹這行的誰都會以爲那是找樂子的新花樣——那會兒他們自個兒的樂子還不夠誰會注意到。”
加菲聳聳肩:“也許。你知道,有一半流鶯是打扮成女人的公雞。有些地區還不止一半。”
“西區碼頭一帶可比一半要多多了。”
“他淋浴過?”
加菲聳聳肩,攤開兩手。
“天知道。”他說,“經理說毛巾不見了。他們清理房間時,換上兩條浴巾和兩條手巾,結果兩條浴巾都沒找着。”
“他也從星河旅館拿走毛巾。”
“那回他也許拿了,但在這種垃圾地方?我是說,誰知道他們是不是每回都把房間清乾淨。浴室也一樣。我懷疑他們真會在前頭的客人走後,能把浴缸刷一遍。”
“也許你會找到什麼。”
“也許。”
“比如指紋啊,等等。她指甲底下找到什麼皮膚沒有?”
“沒有。不過化驗室的人也許找得到。”他下頜上一根肌肉在動,“說句良心話,感謝上帝我不是法醫或者技術員。當警察已經夠倒黴了。”
“這話我贊成。”德金說。
我說:“如果他是在街頭勾搭上她的,也許有人看到她上車。”
“外頭我們是派了些人想法子錄口供,也許會有什麼收穫——如果有人看到了什麼,如果他們還記得,而且如果他們願意講。”
“好多如果。”德金說。
“這兒的經理一定見過他。”我說,“他記得什麼?”
“不多。咱們再找他談談。”
經理臉色臘黃,配上一雙紅眼圈,一望便知是標準的夜貓子。他的呼吸有酒精味兒,但舉止不像酒鬼。我想他大概是發現屍體以後喝了點,壯壯膽。酒只有讓他顯得精神恍惚,沒有效率。
“我們是正當營業。”他堅持。這話實在荒謬,我們都懶得迴應。我猜他的意思是,他們那兒不是天天有人被害。
他從沒見過甜心。有重大嫌疑殺她的男子單獨進來,填好卡,付現金。這並不反常,這兒往往都是男的進來辦登記,女的等在車裡。那車不是停在辦公室的正前方,所以那男的登記時,他沒看到車子。事實上,他根本沒見過那輛車子。
“你發現它不見了。”加菲提醒他,“所以才知道房裡沒人了。”
“結果有人。我一打開門——”
“你本以爲沒人、因爲車子開走了。如果你從沒見過那車,怎麼知道它不見了?”
“因爲那車位空了。每個房間前都有個車位,號碼排得跟房間一樣。我望出去,那個車位是空的,那就表示他的車開走了。”
“他們停車都一定按照號碼?”
“照理應該啊。”
“很多事照理大家都該做的。繳稅、不在人行道上吐痰、不闖紅燈。這傢伙急着操她,他還管什麼停車位上的號碼啊?你見過那車。”
“我——”
“你看了一次,也許兩次,車了停在那裡。後來你又望了眼,車子不在,你想他們一定已經走了。是這樣的吧?”
“大概吧。”
“說說那車。”
“我沒仔細看。我看只是要確定它在那兒。如此而已。”
“車什麼顏色?”
“暗色。”
“好極了。兩門?四門?”
“沒注意到。”
“新的?舊的?什麼牌子?”
“是新車型。”他說,“美國車,不是外國車。至於車種嘛。我小時候看起來各有特色,現在每輛車好像都差不多。”
“他說得沒錯。”德金說。
“只除了美國通用出的車型。”他說,“格里莫林和步行者,這兩型還分得出來。其他的都一樣。”
“那輛車不是格里莫林或者步行者?”
“不是。”
“是轎車?旅行車?”
“老實跟你說,”經理說,“我只注意到那是汽車。卡片上都寫了:廠牌、車型、車牌號碼。”
“你是說登記卡?”
“對啊。他們都得填。”
卡片在桌上,一層醋酸鹽覆在上頭保存指印,留待化驗人員取樣。
姓名;馬丁·艾伯特·裡康
地址:吉爾福德路二一一號
城市:阿肯色州。史密斯堡
廠牌:雪佛蘭
年份:一九八O
車型;轎車
頗色:黑色
牌照號碼:LJK-914
簽名:.裡康
“筆跡看來一樣。”我告訴德金,“但用印刷體寫,誰又分得出來?”
“專家可以。而且他們還能告訴你,他的大砍刀劈法一樣不一樣。這傢伙喜歡碉堡,注意到沒?印第安那州的韋恩堡,阿肯色州的史密斯堡。”
“有個大概齊模式了。”加菲說。
“裡康。”德金說,“一定是意大利人。”
“M·A·裡康,聽來像發明收音機的那人。”
“不對,那是馬康裡。”德金說。
“呃,挺接近的。這傢伙想帽子上插羽毛,沾名人的光。”
“馬丁·艾伯特·裡康,挺滑稽的假名。他上回用什麼名字?”
“查爾斯·歐文斯·瓊斯。”我說,
“噢,他喜歡夾個中間名,他是個機靈的混蛋,對不對?”
“非常機靈。”德金說。
“機靈人,那些真正機靈的人,通常用什麼字都有意義。像‘瓊斯’就是俚語。表示上癮。你知道,像他們說海洛因瓊斯,譬如有毒癮的人會說他有一百塊的瓊斯,意思是他的癮一天要耗掉那麼多錢。”
“真謝謝你爲我解釋得那麼清楚。”德金說。
“我只不過想盡點綿薄之力。”
“因爲本人在這行才混了十四年,所以還沒跟吸海洛因的混混打過交道。”
“真明智。”
“車牌查出什麼了嗎?”
“跟名字和地址一樣。我打電話到阿肯色州的監理處問過,真是白忙一場。像這種地方,連守法的客人都會製造車牌號碼。他們登記住宿時也不會停在窗口前面,免得咱們這位老兄起疑去查。倒也不是說他真會去查,對吧,老兄?”
“又沒哪條法律規定我非查不可。”男人說。
“他們也用假名。奇怪這傢伙在星河用瓊斯,在這兒用裡康。這兒一定來過大批瓊斯先生,還有最最常見的史密斯和布朗。你們有很多史密斯嗎?”
“法律上沒規定我查身份證。”男人說。
“或者結婚成指。”
“也許裡康在意大利文有什意思。”加菲提議道。
“你總算用了大腦。”德金說。他問經理有沒有意大利文字典。那人瞪着他,一臉尷尬。
“這地方居然還自稱是汽車旅館。”他說,一邊誇張地搖搖頭,“我看也沒《聖經》。”
“大部分房間都有。”
“我們只有兩個房間擺水牀。”那個可憐蟲答道,“水牀得額外收錢。”
“還好咱們的裡康先生是小器鬼。”加菲說,“否則甜心就要溺水了。”
“談談這傢伙,”德金說,“再描述一次。”
“我告訴過你——”
“你得一遍又一遍地講。他多高?”
“挺高的。”
“我的高度?矮些?高些?”
“我——”
“他穿什麼?戴着帽子?打了領帶?”
“實在想不起來。”
“他走進門,問你要房間。跟着填卡片、付現金給你。對了,那種房間你收多少?”
“二十八塊。”
“數目不算小。看小電影要加錢吧?”
“得投幣。”
“挺方便的。二十八塊還算合理,如果你一個房間每晚可以轉租幾次的話,油水實在不少。他錢是怎麼付的?”
“我講過,付現金。”
“我是說面額多大的鈔票?他給你什麼,兩張十五的?”
“兩張——”
“他給你一張二十,一張十塊?”
“我想是兩張二十。”
“然後你找他十二?等等,該加稅,對吧?”
“連稅是二十九塊四毛。”
“他給你四十,你找他零錢。”
他又想起什麼:“他給我兩張二十和四毛零錢。“男人說,“我找他一張十塊和一元硬幣。”
“瞧?你記得這筆交易。”
“是。還算記得。”
“現在告訴我他長相。他是白人?”
“嗯,當然。白人。”
“胖?瘦?”
“瘦,但不很瘦。偏瘦。”
“鬍子?”
“沒有。”
“八字鬍?”
“也許,我不知道。”
“他身上有些東西你應該見過就不會忘掉。”
“那什麼?”
“我們要查的正是這個,約翰。他們是這樣叫你吧?約翰?”
“通常叫我傑克。”
“好,傑克。你幹得不錯。他的頭髮呢?”
“我沒注意他頭髮。”
“你當然記得。他彎腰登記,你看到他頭頂,記得吧?”
“我不——”
“一頭濃髮?”
“我不——”
“他們會找個素描員跟他合作。”德金說,“他一定能想起什麼。咱們就等着他媽的瘋子開膛手哪天管不住他的老二,被咱們當場逮住,到時候準保他臉色比薩拉他媽的布勞斯坦還難看。她看來像女人,對不對?”
“比較像死人。”
“我知道。屠戶窗口的生肉。”
我們坐他的車,駛過昆伯羅大橋陰凸不平的路面。天空已經開始現出曙光。我累過頭了反而清醒,起伏不定的情緒暗流就要浮出表面。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脆弱,我會因爲任何小事嚎啕大哭或者縱聲大笑。
“真想知道那會是什麼感覺。”他說。
“什麼?”
“不知道。”
“當然,如果她已經動完手術的話,你就上了,而且不會發現。她的手我看不大。不過說起來,女人手大,男人手小,其實也是有的。”
“嗯。”
“說到她的手,她戴了兩枚戒指。你注意到沒?”
“注意到了。”
“一手一枚。”
“那又怎麼樣?”
“他沒拿。”
“他幹嘛拿?”
“你說他拿了金·達基嫩的。”
我沒應聲。
他輕輕地他說:“馬修,你該不會還認爲金·達基嫩被殺有什麼理由吧?”
我體內涌上一股怒意,脹得像動脈瘤。我坐着不動,想憑意志趕走它。
“別跟我提毛巾。他是開膛手,他是喪心病狂的病態殺手,懂得計劃,有他自己的遊戲規則。這種例子他不是第一個。”
“這案子有人要我別碰,喬。對方警告手法熟練。”
“那又怎樣?她被瘋子宰了,但還是有可能她的某些朋友不希望她的私生活曝光。也許跟你想的一樣。她有個已婚男友,就算她是死在他媽的猩紅熱手上,他也會警告你不要在她骨灰裡翻東找西。”
我對自己提出米蘭達警告:你有權保持沉默。我告訴自己,然後行使這項權利。
“除非你認爲達基嫩和布勞斯坦關係密切。譬如說,失散多年的姊妹。噢,對不起,該說兄妹。要不或許他們是兄弟,也許達基嫩幾年前動過手術。就女人來說她高了些,對不?”
“也許甜心只是煙幕。”我說。
“怎麼說?”
我滔滔不絕說下去:“也許他殺她是爲了分散注意,”我說,“讓事情看來像是隨興殺人,隱藏他殺達基嫩的動機。”
“分散注意。我求求你,什麼注意,誰在注意啊?”
“我不知道。”
“操他的根本沒人注意。不過現在就要有了。操他的記者碰上連環濫殺都要高興壞了。這種新聞讀者一定狼吞虎嚥,配着早餐玉米片吞到肚裡。逮着機會能用傑克開膛手的故事大做文章,那些編輯全要瘋了。你講到‘注意’,現在大夥的注意多得要燒掉他的屁股。”
“大概吧。”
“你知道你什麼毛病,斯卡德?你太固執。”
“也許。”
“你的問題是你個人單獨工作、一回只辦一件案子。我桌上堆的狗屁太多,所以我能放就放毫不猶疑,可你就剛好相反。你是儘可能死抓着不鬆手。”
“是這麼回事嗎?”
“不知道。聽起來是這樣的。”他一手鬆開駕駛盤,拍拍我的胳膊,“我無意潑冷水,”他說,“我看到那種事情,人給剁成那樣,我就只想扔個蓋子壓住,結果又從別的地方冒出來。你表現很好。”
“是嗎?”
“是的。有些細節我們忽略掉了。你提出的一些問題,有可能可以讓我們佔得一點先機。誰知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有多累。
我們駛進城時,他沉默下來。在我旅館前方,他停車說:“加菲剛纔提到,也許裡康在意大利文裡有某種含意。”
“要查應該不難。”
“哦,當然不難。如果事事都這麼容易就好辦了,嗯,我們會查,然後你知道我們會發現什麼嗎?發現裡康的意思正是瓊斯。”
我上樓,褪下衣服上牀。十分鐘後,我又起來。我覺得髒,而且頭皮發癢。我衝了個過熱的澡,差點沒刷掉一層皮。我關掉蓮蓬頭,告訴自己上牀前沒理由刮鬍子。之後抹上泡沫,還是颳了。完事後我穿上袍子坐在牀沿,然後坐到椅子上。
他們說,千萬別讓自已太餓、太生氣、太孤單,或者太累。
四項中任何一樣都可以叫你失去重心,掉進酒杯。照我看,一天下來我已經四壘全部跑光,從頭到尾全數經歷過。奇怪的是,我沒有慾望喝酒。
我把槍掏出口袋,想放回梳妝檯抽屜裡,然後又改變上意坐回椅子,兩手把玩着手槍。
我最後一次開槍是什麼時候?
其實不用費力回想,就是那晚在華盛頓海茨住宅區。當時我把兩名搶匪逼上街,結果開槍射擊他們時誤殺了個小女孩。
事件發生以後我仍留駐警局,在那期間我從未有過機會拔出警槍,更不要說開火、當然,辭職以後我也沒再動槍。
今晚我無法去開槍。因爲有什麼提醒我瞄準的車裡不是槍手,而是爛醉的孩子嗎?因爲直覺暗暗告訴我,得等確定目標是誰嗎?
不。以上理由說服不了我。
我僵住了。如果我看到的不是拿酒瓶的小孩,而是拿輕機槍的歹徒,我也不可能扣動扳機。我的手指麻痹了。
我拆開手槍,抖出彈膛裡的子彈,再把槍合上。我用空槍瞄準對面的垃圾桶,猛扣幾下扳機。撞針落在空槍膛上發出的喀啦聲,在這小小的房間裡聽來格外尖銳刺耳。
我瞄準梳妝檯上的鏡子。喀啦
證明個屁。槍膛是空的,我知道是空的。我可以把這玩意兒帶到射擊場去,裝上子彈,朝靶一開火,而那也證明不了什麼。
無力開槍讓我頗爲懊惱,但我很慶幸自己沒扣扳機,否則那一連發子彈射進載滿孩子的車裡,後果真是不堪設想——而且誰知道對我會造成什麼影響?雖然筋疲力盡,我還是跟這個謎題打了幾回合硬仗。我慶幸我沒殺人,但又擔心失去自衛能力前途堪憂。我的腦子就這樣追逐自己的尾巴,繞來轉去。
我脫下袍子上牀,卻僵硬得無法放鬆。我又換上外出服,用指甲銼子的尾端充當螺絲起子,把左輪槍拆開清洗。我把零件放進一個口袋,另一個口袋放了四管彈藥筒和我從搶匪身上搜來的兩把刀子。
已經是早上,天空明亮。我走到第九大道,再往北到五十八街,在那兒把刀子丟進下水道鐵柵口。我過馬路走向另一個鐵柵口,兩手插在口袋在那附近站着,一手攥着四個彈藥筒,手摸着已解體的左輪手槍零件。
不能用的話,攜槍幹嘛?何必擁有一把你用不到的槍?
回旅館的路上,我順道光顧一家熟食店。排我前面的顧客買了兩箱六罐裝的“老英國八百’麥酒。我挑了四條巧克力,付了錢,路上吃一條,回房吃掉另外二條。我把左輪零件掏出口袋,重新裝好。六個彈藥筒我上好四筒子彈。然後把槍放進梳妝檯抽屜。
我爬上牀,告誡自己不管睡不睡得着都不準下牀,意識模糊前我還在嘲笑自己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