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姐兒黑嗔嗔的一雙眼睛直直地望着她,也不知道聽懂了她這些話沒有。
月喚冷笑:“我前面一片真心待你,後來一再忍讓,不過是因爲他,因爲你爹爹的面子。你們這些人一肚子的壞水,而我卻要在一家子人面前裝出不知情的樣子來,每天和那些坑害我的人說說笑笑,多少的辛苦?我不過是怕辜負他的一片苦心罷了,若不是怕他爲難,若不是怕他難做……”話再也說不下去,眼圈漸漸紅了,“你雖是他的女兒,可哪裡又像他了?”
卿姐兒依舊不聲不響,神色也未有什麼變化,只默默拉過她一隻手,把栗子小心放到她的手掌之上,使她的手掌合攏,再擡頭看她。
月喚惱極,反而笑了:“大小姐,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我這個人,看着傻,其實可會記仇啦。從前,我舅舅家的一個表妹點火燒我家花點子的尾巴,打那以後,我一句話都沒和她說過。我出嫁那天,她也在,拉着我的手和我說話,你猜怎麼着?我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把栗子丟在腳下,用腳一踢,輕輕一笑:“我身邊的人都以爲我傻,養了我十七年的阿孃都說我是聰明面孔笨肚腸。所以你也這麼覺得是不是?還以爲我能忘記你的不好,和從前一樣陪你玩耍是不是?其實啊,你們對我怎麼樣,我心裡有數着呢。我只是心大,一般的小事,根本不往心裡去罷了。但你若是太過分,我一輩子都會記住你,記住你對我所做過的事情。所以呀,卿姐兒,你給我記住了,以後不用再來找我了。我走了,你也回去吧,啊。”
靜好和四春在梅林裡奔了一圈,渾身冒汗,再手拉着手回來找月喚,還沒出林子,便見月喚再和卿姐兒說話。四春沒覺着什麼,靜好先嚇了個魂飛魄散,飛奔過去,把月喚護在身後,一連迭聲地問卿姐兒:“你又跑來找我們姨娘做什麼?你身邊的人呢?你跑到這裡來,還有誰知道?”
那邊廂,跟着卿姐兒的兩個小丫環跑了來,慌道:“姐兒——姐兒——”
卿姐兒原先的奶孃因爲沒上沒下,一派胡言亂語,惹惱了鳳樓,被他一怒之下趕出府去,餘下的兩個丫環每天伺候湯藥,一步不離東院。如此被關了許多天,今天卿姐兒精神好了些,她兩個就藉着帶她到花園裡散心的機會,把她往地上一放,自己跑去摘個花兒拔根草兒,高興得不知怎麼纔好,一個不小心,竟叫她獨自跑遠了。
靜好掏出帕子拭汗,一邊嚇唬那兩個小丫環:“不好好看着卿姐兒,叫她磕着碰着摔傷了,你們兩個小命還要不要!”
月喚看她氣喘吁吁,額上冒汗,便問:“怎麼慌成這個樣子?”
靜好道:“我哪裡慌了。出來許多時候了,差不多可以回去了。”回頭招呼四春,“快回去啦——”
卿姐兒被小丫環抱起來,眼睛卻還盯着地上的那枚栗子。
“卿姐兒,那我們走啦。”月喚微微一笑,拔腳就走,腳落下時,不偏不倚,剛好踏在那枚栗子上。
十月十二,鳳樓生辰日。一大早起來,月喚給他挑了一身月白府綢袍穿上,待收拾完畢,他先去了溫老爺的書房,給父親磕了頭,聽了一通訓,陪着說了半天話,待溫老爺自己說得倦了,喝一聲:“去罷!”這才退出書房,徑直去了老太太處。
老太太那裡擺了一桌酒,沒有旁人,無非美嬋香梨月喚這幾人。卿姐兒身子稍稍好了些,今天也被抱來給鳳樓磕頭賀壽。鳳樓看着眼前小小人兒,又是傷感,又是高興,將她抱在懷裡,逗她說話,又問她的飲食起居等瑣事。
待菜上齊,酒也溫好,諸人圍着老太太與鳳樓團團坐了,席間,各自送了禮物後,少不得又撿那長命百歲、萬事如意的奉承話說了一籮筐。老太太從鳳樓那裡把鳳姐兒抱過來,親了親她的小臉蛋,環視諸人,笑道:“今年添了月喚,便比去年熱鬧老些。若是明年能給卿姐兒添個弟弟妹妹,那才叫熱鬧,我心裡也才真正高興。”
原是玩笑話,席上諸人卻不禁黯然。半響,美嬋似有若無地冷哼一聲,將鳳樓瞪了一瞪;香梨則笑吟吟地看向月喚,月喚忙着吃她面前的冰糖紅棗蓮心,對席間諸人的話恍若未聞。卿姐兒眼睛看看月喚,再看看她面前的那碟紅棗蓮心。跟着她的一個小丫環看見,忙笑問:“姐兒可是想要那個?我給你端過來便是。”
美嬋尖聲喝道:“不成!亂糟糟的東西,吃死人都不知道!”趕緊吩咐人,“把姐兒抱走,沒有我的話,什麼都不許給她吃!”
她這話一出口,一屋子的人倒有大半都躲躲閃閃地去瞄月喚。月喚正欲飲手中一杯紹酒,見狀便笑嘻嘻地問鳳樓:“這些人瞧我做什麼?”
老太太眉頭皺一皺,拿眼將美嬋一橫再橫,想說什麼話,想想,又忍住了。這時,香梨又笑吟吟地將月喚看上一看。
鳳樓擡眼,從左至右,眼光從衆人臉上掃了過去,適才瞄月喚的那些人慌神,紛紛低下頭。
月喚一口紹酒飲盡,一股**勁兒直衝腦門,仗着酒意,喋喋不休地問:“五爺,她們今天怎麼老是要瞧我呀?你替我瞧瞧,我臉上可有什麼東西沒有?”
鳳樓笑道:“你酒飲得急了些,怕是醉了,眼睛也花了。”
老太太咳嗽一聲,伸筷子指着桌那頭的一道黃橙橙的菜,問:“那道是什麼?我看不大清,色面看着不錯,端來我嚐嚐。”
一個老婆子伸頭覷了覷,笑道:“那一道是拔絲山藥。”
另一個小丫環就笑道:“溫大娘說錯啦,這不是山藥,是蘋果。適才你問過我了,又忘啦。”
鳳樓取過酒壺,親自爲老太太斟一杯紹酒,慢條斯理道:“我早前一向沒大留意,老太太身邊跟着的人,有幾個頗上了些年紀,辛苦了一輩子,差不多也該出府去頤養天年了,待過個幾日,我再另挑幾個送來。”
一語未了,溫大娘手中的拔絲蘋果落地,“啪”地一聲脆響,盤子四分五裂。
老太太將鳳樓一睨,笑嗔道:“好好的吃着飯,說這些做什麼,瞧你把人給嚇的。她們幾個跟了我一輩子,哪裡捨得離開我?”
鳳樓放下酒壺,半笑不笑的,看向溫大娘道:“咱們桐城那處老宅子也要人看着,你若是還想爲老太太出力當差,便去桐城看宅子也是一樣。那裡人少,清閒,正適合你養老,你放心,不僅是你,叫你一家子都去,這樣就不必掛念家裡人了。”
溫大娘也不出聲,捂着嘴,雙膝一屈,往老太太腳下一跪。老太太心裡頭對鳳樓又是氣惱又是滿意,氣他當着美嬋的面百般護着月喚,拿自己身邊多年的老人出氣,說趕就趕,連問都不問一聲;滿意自然是因爲他殺伐決斷,毫不手軟。兒子無用,像個軟麪糰,也成天見不着人,家裡跟沒他這個人似的。一比較下來,自然還是這個孫子可靠。將來自己一閉眼去了,這個家由他來當,自己在地府之下也放心。
老太太雖然氣惱,又捨不得溫大娘走,卻不願意當衆駁鳳樓的面子,見溫大娘哭得可憐,嘆口氣,勸說道:“你收拾收拾,安心去桐城罷。我自會吩咐香梨找幾個妥當人護送你去。”
鳳樓在一旁笑道:“這個我自會安排,老太太無需掛心。”
溫大娘適才也不過才瞄了月喚一眼兩眼,想要看看笑話的心思是有的,若說惡意,實則連半分都沒有。跟了老太太這一輩子,誰料一個不小心,竟撞到鳳樓手上,末了落了這個下場,實在是比竇娥還要冤、還要委屈,一時間只哭得老淚縱橫,一口氣上不來,險些兒背過氣去。
衆人皆知曉鳳樓這是殺雞儆猴,無不心驚膽戰。前兩天冷落月喚的,以及剛纔盯着月喚看、指望着看她笑話的那些人個個脊背發寒,不敢再向這邊看上一眼,生恐走了大運,被逐出府去,與那溫大娘做了伴。
溫大娘抱着老太太的腿痛哭不已,家下人等唯恐被鳳樓捉住錯處,一言一行無不戰戰兢兢,唯有一個美嬋,面色鐵青,咬牙恨恨許久,終於忍耐不得,驀地將手中筷子一丟,和老太太告了個罪,扶着人轉身昂首挺胸而去。臨去前,沒忘記狠瞪風樓一眼。
月喚笑嘻嘻地自斟自飲,不一時已飲了好幾杯紹酒下去,鳳樓擡眼將李大娘一望,李大娘忙忙的上前來,柔聲勸月喚道:“姨娘酒量不好,已連着喝了好幾杯酒下去,可要我扶你先回去歇一歇?”
月喚點頭:“也好,我面前總有人影亂晃,連你也是兩個了。”向老太太和鳳樓說了一聲,離席而去。
出了老太太的居處,才進了花園口,遠遠的,便已瞧見卿姐兒的小小身影站在鳳樓時常等候她的那株銀杏樹下。李大娘與靜好對視一眼,腳步加快,一左一右攙着月喚目不斜視往前走。
晉-江-獨-家
作者有話要說: 小夥伴們新年快樂~~~
有了你們的陪伴,
2016過得很熱鬧很充實,
2017我們繼續一起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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