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員問:“大一點的,還是小一點的?”
“就小的吧。”她嘴上說的雲淡風輕,但店員什麼人?人家早幾百年就煉成了火眼金睛,才一問一答就判斷出她能夠買這根細小果凍,其實也是下了很大決心的。
她手裡拿一張白金卡,購物籃裡的牛排也好,哈根達斯也好,金槍魚罐頭也好,無一不是進口食品,一籃子食品的價格毛估估不下千元,結果在買果凍時卻斤斤計較,選了根最便宜的,還跟做了天大的決定似的。店員對她的消費觀也是看不懂。
結好賬,她拎着兩大袋東西,嘴裡叼着一根果凍,走在回去的路上感慨,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比國產果凍更好吃的了,只是價太貴量太少,才吸了兩口就見了底,差評。
但也是這根果凍救了她一條小命,給了她從新鮮館回到柏庭國際公寓的能量。她在小區門口頗爲不捨地丟掉它的屍體:“撒喲那拉,果凍君。”
重新登記進小區,上了電梯,回到3606,收銀條交給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喝啤酒的澤居晉,扭扭捏捏說:“那個,我的錢包忘記帶了,就用你的卡買了一根果凍,十塊錢……十分抱歉,真對不起,本想打電話請示你的,但又不好意思爲這點點事情打擾你……喏,這是收據,明細都在上面,一目瞭然。” 說完滿面羞愧,朝他深鞠一躬。兩眼瞅着地面,心裡忙着給自己找理由:要不是被拖到現在下不了班,這個時候,她早該吃上熱騰騰的晚飯了。要是平時,餓上一時半會兒的本來也不要緊,要命的是今天中飯沒吃。所以說來說去,她也是被逼無奈。
心裡爲自己這種極其不專業、極其可恥的行爲找理由,嘴上趕緊補充說:“我已經超時服務近一個小時了……這根果凍的十塊錢就用來抵我的跑腿費和超時服務費好了,如果不可以,那等我下個月發工資就還你。”
就十塊錢,還要等到下月還,聽上去未免太沒有誠意,但這句話有她的小心機在裡面。所以,她是故意這麼說的。
他一手安撫着不知道爲什麼激動起來的金毛,單手把卡塞進錢包,眼睛不看收銀條,也不看她,只隨意說了一聲:“好啊。”
什麼意思?這十塊錢是要她還,還是不要她還?
一袋東西里面,他先取一盒冰淇淋出來,然後支使五月去廚房間取了一個塑料盤子出來,他把冰淇淋的蓋子揭開,盤子墊在下面,然後往地板上一放。本來沙發上蹲着的肥狗看見他開冰淇淋蓋子時就“蹭”地一下跳下來,圍着他搖着尾巴打着轉,這時更不用招呼,低頭歡歡喜喜地舔它的哈根達斯去了。
五月本來正要和他道別回家,見狀眼前一黑,身形晃了一晃,心裡一痛,差點吐出一口鮮血來。她幾乎餓死,差點沒暴斃在道旁,最終也只敢買了一根廉價果凍,還戰戰兢兢的,擔心羞愧得不得了,覺得自己太沒骨氣,自說自話拉主人家的信用卡買東西吃未免太不像話。她還是不夠專業,哪怕餓死都不應該用主人家的錢的。
結果呢,他卻把她辛辛苦苦拎回來的哈根達斯用來喂狗?而且還必須是新鮮館的,一般超市還不行?美不死它,死狗!要是哪天落到她手裡,看不一天三頓窩窩頭伺候!
死狗正在舔的這盒冰淇淋裡面有大塊的草莓果粒,這冰淇淋不用說吃到嘴了,光是看着就覺得很靈。而且都是按她自己的口味挑的,她愛草莓和藍莓,所以草莓買了兩盒,藍莓買了兩盒。
哈根達斯,她作爲一個人,生下來到現在也都才吃過一回兩回好吧?她偶爾在麥德龍買桶八喜回去吃吃都已經覺得很奢侈、很對得起自己了。有句詩是怎麼說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早知道該買那隻北海道牛乳做的甜筒的。唉,人不如狗,活着還有什麼意思?死了拉倒。
本來她還在路上想,如果回到他家,他看她辛苦,就招呼她說:冰淇淋喜歡吃嗎?要不要吃一個?這個時候,她該怎麼說呢?她就說:老闆,謝謝你,但是我今天不是作爲老闆的客人來做客的,而是作爲保潔人員過來工作的。所以,還是不用了。
萬一他還是堅持叫她吃,並說:你知道我不愛吃甜食的,冰淇淋本來就是獎勵你吃的啊。
這個時候她肯定已經滿面通紅,心裡小鹿亂撞了,她應該怎麼辦?她來時想了一路,最終的結論還是堅辭不受。她就拒絕說:老闆,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我既然是家政保潔人員,就要有保潔人員的樣子。保潔人員不可以接受主人家的饋贈,也不能使用主人家的洗手間。這兩條是常識中的常識,我雖然是臨時工,卻也要嚴格遵守的。
胡思亂想了一路,爲怎麼拒絕他的好意着實爲難了半天,誰知道原來是買給狗吃的,他不愛吃甜食,也從不在家開火煮飯,不用說,其他的零食大概也都是爲這金毛準備的。
蒼天啊,你睜開眼睛看看這發生在人世間的慘劇和不公平吧!
五月悲憤欲死,拎上她的小包,強忍住心中的悲痛,禮貌地說了聲:“老闆,我走了,那麼後天見哦。”
和前面的還他十塊錢一樣,這句話裡也藏有她的小心機。她說後天見,而他沒有意見的話,就代表她後天可以照常去上班,今天她兼職的事情就當做沒發生過。她經過這一段時間的鍛鍊,現在臉皮已經厚到一定程度,抗壓能力也非常人能比,像今天這麼尷尬的事情,要是別人,哪能活到現在,早就羞得一頭撞死了,但她卻能餓着肚子扛到現在。當然,她出醜次數太多,而且每次花樣繁多,都不帶重樣的,估計澤居晉也已經見怪不怪、習以爲常了,否則他爲什麼這麼淡定,這麼快就從容切換到霸道總裁和私人小女傭模式了?
反正別的都好說,只是一提到飯碗問題,說她心裡不忐忑是不可能的。雖然她是節假日時間做兼職,自己的時間,想幹嘛就幹嘛,並沒有妨礙到任何人。富人有時間去打高爾夫,去血拼;她們窮人麼,就去做做兼職賺點外快,補貼家用。天經地義的事情。可是,但是,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天底下沒有一個老闆會喜歡手底下員工同時做幾份工的,所以還是小心爲上。
她說了一句後天見後,澤居晉略一點頭,嗯了一聲,對她的話不置可否。她轉身離開,帶上門後,又朝門內鞠了一躬,這才大步往電梯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聽見身後門響,回頭去看,是澤居晉。他也跟了過來。
她頗有些受寵若驚,心口一熱,眼睛一澀,急忙停下腳步,回頭衝他又鞠一躬:“那個,澤居桑,不用出來送我了,我知道路怎麼走。謝謝,請回去吧。”
不是不感動的。有句話怎麼說來的?人間自有真情在。唉,這個世界上,好人還是佔大多數的。
他腳步沒停,徑直往前走,從她身邊經過時,淡淡說:“哦,我是去健身房。”
五月這纔看見他手裡還拎着個健身包。於是又悲憤欲死了。蒼天啊,她還是太傻太天真了啊!
默默地跟在他身後進了電梯,他按了一樓按鍵,她低着頭站在他身邊。電梯下降很快,到一樓時,他突然說:“辛苦了。”
她哦了一聲,鼻子微微一酸,沒有答話。要是平常,她該客氣一句:哪裡,應該的,謝謝。但恐怕聲音被他聽出不對勁,所以一句話也沒說。
出了大廳,兩個人默默往外走,走到小區中央時,澤居晉停住,他要去的健身房就在這裡。她向他揚了揚手,說:“我回去了,晚安。”
澤居晉忽然開口說話:“等一下。”
她站住。澤居晉向她招了下手,她退後兩步,走到他面前,仰臉看他:“什麼事?”
澤居晉掏出錢包,取出兩張粉紅色鈔票遞給她:“叫出租車回去。”語調平平,不是和她商量,多少有點命令的意味。或許也不是命令,可能只是她小兵蛋子當久了,把老闆的每一句話都當成命令了。
只是,她不會接他的錢,也不會叫出租車。從這裡叫車子回浦東,少說也要七八十塊,她哪裡捨得花這個錢。一邊推辭,一邊急急說:“謝謝,出了小區就是公交車站,回去方便得很,不用啦。”
澤居晉盯着她:“嫌少?”
她一呆,有點沒聽懂:“什麼?”
澤居晉又從錢包裡抽出兩張,四張鈔票夾在指間,往她面前一遞:“夠不夠?”
她當場就傻了,半天才說:“夠。很夠。”
澤居晉說:“夠了那就走吧。”
然後她就乖乖轉身走了,手裡捏着四百塊錢,連道謝也忘了。一邊走,心裡一邊盤算着:公交車轉二號線,交通費六七塊錢最多了。還多出三百多元,夠買一條不錯的地毯了吧……這樣不太好吧?要不,後天見面,還是把錢還給他?可是他家狗都吃哈根達斯哎,吃薯條三兄弟哎。你推我拒的,反而會讓他覺得我太矯情吧?我出來做兼職,丟這麼大的臉,在他眼裡,其實就是爲了錢吧?唉,肚子好餓,腦子成了一團漿糊,根本轉不動,沒辦法進行思考,先去吃點東西再說。
正走着呢,聽他在身後說:“叫到車子後,車牌號發給我。”
什麼意思?不相信她嘍?她這人是不是看上去就是一臉小氣樣,一看就知道平時是個連出租車都捨不得叫的人?
總的來說,這一天,跟煙花節那天一樣,是樂極生悲的一天。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想一和休息,其實二和四也一樣,敗家作者手裡不能有餘糧,否則燒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