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片薄荷葉子從枝條上揪下來, 正好唸到“不上班”,五月自己好像也沒有預料到這個結果似的,抓了抓頭髮,對着一根光禿禿的薄荷枝條發了陣呆,然後抓過手機來準備打電話請假。七月一邊穿衣服一邊冷眼看她, 這時忍不住問:“你昨晚到今天是怎麼了?怎麼感覺怪怪的?”
五月說:“嗯……那個, 有點……”
“有點什麼?”
五月把頭埋進被子裡呻-吟:“就是那個, 丟了點臉, 不好意思見人,不知道應該怎麼和人家面對……別問了,具體什麼事情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切,搞得好像我很想知道你那些破事似的。”七月穿好衣服, 衣櫃前照了一照, 理了下頭髮, 拎包轉身就走,到了門口,卻又回頭說, “和什麼過不去都不要和自己的工作過不去,也不想想,你除了工作, 還有什麼?傻不拉幾的。”
一貫的冷言冷語,五月卻聽得頓生茅塞頓開之感,“蹭”地從牀上跳下來:“好的,不請就不請, 這就去上班。”看七月已經開門走了,來不及穿拖鞋,光腳跑到廚房間,拉開冰箱門,拿出兩隻草雞蛋,跑到門口,叫住她,把雞蛋硬塞到她手裡,“煎餅攤上的洋雞蛋不好,拿這個去。”
七月啼笑皆非:“你有沒有搞錯?叫我這樣拿兩個生雞蛋走到路上去?我不要被人家笑死了?攤煎餅的大叔也要不開心的好吧!”
五月說:“不行,必須拿着。煎餅老闆也是咱們山東人,好說話的很,而且我看有好多人都是自帶雞蛋去的,放心。還有,這是人家送給我的草雞蛋,比外面那種洋雞蛋吃口要好多了——”
七月說:“好了好了,別說了,知道是花店老闆娘送你的,爲什麼送你雞蛋的事情也說過好多遍了。”
至於花店老闆娘爲什麼要送她草雞蛋,這事說來話長。五月自從搬來公司宿舍後,就時常去她家買花買草,一來二去就熟了。老闆一家是崇明人,有個女兒在東華大學學設計,準備將來去日本深造,二外選了日語,但學不進去,都大三了,水平還是一塌糊塗,得知五月在附近津九擔任翻譯後,就時常向她請教一些日語的學習問題。五月除了見面和她分享自己學習方法和經驗以外,還把以前自己做的筆記,以及日語培訓學校發的教材啦試卷啦,珍藏的日劇光碟啦全都送給了她。
不僅如此,五月還把花店名片拿去送給總務擔當,有時公司來客人,需要鮮花布置會議室時,五月就請總務擔當訂她家的花。擔當一個電話打過去,老闆一家馬上就捧着花束騎着單車或是一路小跑送過來。老闆一家熱情嘴又甜,距離津九也不遠,一般十五分鐘必達,時間和質量都有保證。買家賣家皆大歡喜。
老闆一家對於五月的幫忙很是感激,偶爾家中有人從崇明來浦東時,總會送點崇明土產給五月,諸如白扁豆啦崇明糕啦草雞蛋啦,有一次甚至送了她一條羊腿。金秀拉有時來蹭飯,隨口問起她是怎麼搞來的土特產,五月就得意洋洋說:“還能怎麼搞來的,都是知識的力量和我的好人緣唄。”
七月拿上雞蛋走後沒多久,五月收拾好,背上包,打開冰箱,也拿了兩隻雞蛋在手。纔到一樓,一場細細的秋雨猝不及防的從天而降,她包裡有傘,雨不大,懶得拿出來用,就把衛衣帽子拉到頭上,一路小跑去買雞蛋灌餅。一口氣跑到小區門口,正好看見煎餅大叔騎車跑路的背影。她一呆,忙喊:“老闆,怎麼走了?”
煎餅大叔回頭,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指了指天空:“沒有雨棚,生意做不成了,今天去別的地方買吧。”
五月手裡拿着兩隻生雞蛋,站在小區門口左右爲難,雞蛋捨不得扔,沒地方放,送回去怕遲到,沒辦法,一手一個,就這樣拿到了公司。
快到公司門口時,細小的雨也停了。已經走到保安室門口了,又悄悄退了回去。不想也不敢進去,不知道今天怎麼和他面對,實在沒臉見人。進津九這麼久,不想上班,不想進公司,不敢面對老闆的心情,今天還是第一次體會到。
躲在大門旁的一棵松樹下長吁短嘆,發了好一陣子愁,垂頭喪氣地問左手的雞蛋:“哎,大黃,你說,要是看見他,我老闆,我第一句話應該說什麼纔好呢?是坦坦蕩蕩說:老闆早上好,長假過得怎麼樣?哦,我忘了,我們長假其實是見過兩面的。對了,還有一件事情忘了和你說了,我昨晚和男朋友約會,約在衡山路那裡酒吧見面,他是臨時有事沒去成而已。哈哈哈,你不要自作多情了,我怎麼會千里迢迢從浦東跑去那鬼地方偷看你?我看你幹什麼,你臉上又沒有一朵花……哦,這樣說有點不像話啊,那算了。”
接着問右手的雞蛋:“要麼二黃你來說,二黃,你說說看,我應該怎麼樣子才能顯得若無其事,才能裝出沒有把昨天的事情放在心上的樣子呢?是不是這樣說比較合適:老闆,實話告訴你吧,我昨天出門逛街,逛了很久,結果到衡山路那一帶迷了路。我走了很多路,又餓又渴,看見一間酒吧,不管三七二十一,推開門就進去了。不信你去問那裡的侍應生,一口氣買了三瓶蘇打水喝呢,可渴壞了!……欸,這樣說也說不通啊?爲什麼呢,沒有說服力?人家不會相信?把別人當傻瓜的人才是真正的傻瓜?唉,那你說,我應該怎麼辦?你有什麼好主意沒有,哪怕能讓我挽回那麼一點點的面子的也行啊!”
二黃沒什麼好主意,重新問大黃:“要麼我實話實說,就說:老闆,你沒說錯,我這人發展中國家落後貧困農村出身的村姑,用腳趾頭想一想也知道,小氣,愛錢,素質差;更可怕的是,我還是個跟蹤狂,窺視成癮,好奇心重,閒極無聊,花癡又變態。凡是帥一點的男人,我都要偷偷摸摸跟蹤人家的,哪怕多看一眼也是好的。告訴你,要不是木村拓哉和張東健的家太遠,我肯定要跑去他們家偷兩條穿過的短褲和襪子回來的……唉,反正我空閒時間專門用來幹各種各樣的傻事。請你原諒我,我會盡量改正,唉!
“什麼?二黃你竟然敢說我腦子不清不楚,需要電擊治療?而且你不同意我這樣自暴自棄,你不想看見我這樣胡言亂語和自甘墮落?你有什麼更好的說辭沒有?沒有?沒有你瞎反對個什麼?切,我一口把你生吃了信不信。什麼?大黃你也有話要說?二黃你先閉嘴,我要再聽聽大黃的意見。”
轉頭訓斥大黃:“不是有話說嗎?說呀!抓緊點時間好嗎,別磨磨唧唧的,都快八點半了。我老闆每天八點半到公司,雷打不動的……什麼?什麼?!你讓我辭職?留下一個高中生披荊斬棘、過五關斬六將,最終取得勝利卻又不滿足現狀的江湖傳說和一個瀟灑離去的背影?唉系!謝謝你一家門,我還是自甘墮落好了!告訴你,我喜歡津九喜歡得要命,每一個人都喜歡,我對自己的家都不會這樣依戀,我怕我再也找不到這樣有歸屬感的公司了!你就不能想到更好的主意了嗎?唉系——時光哪怕能爲我倒流一天也好,我老老實實在家吃飯睡覺看書,絕對不會再做傻事……”
大黃問過問二黃,二黃問過問大黃,兩隻雞蛋反反覆覆問了好幾遍,小雞都快孵出來了,仍舊沒得出答案,到後來反而和它們兩隻吵得不可開交。
吵累了,倚着松樹看花看草,看天上烏雲和路上行人,嘴裡不停地嘆着氣。正在發着呆呢,保安處的隊長看見了她的身影,踱出來和她打招呼:“喲,這不是小鐘嗎?怎麼不進去?”
她伸頭往裡看了看:“我們財務的澤居總會還沒到吧?”
保安隊長把手機拿出來看了看:“差不多快了,估計就這幾分鐘的事情。”
她點點頭,無精打采地和人家說了一聲早上好,垂着頭進了公司大門,慢吞吞往辦公樓走去。還有幾步路就走到辦公樓的時候,一輛商務別克在身邊停下,車門拉開,澤居晉拎着電腦包下了車。司機小唐放下車窗,從車窗內把一隻印有“tokyo banana”字樣的黃色大紙袋遞給他:“總會,這個別忘了。”轉眼又看見五月,從車窗內伸頭出來和她打招呼,“小鐘,早上好呀——”
其實,要不是小唐喊她,她蠻好裝作沒看見他們的車子,進了辦公樓內,往更衣室一跑就沒事了。但小唐嗓門太大,想裝聽不見都難。小唐這一喊,一腳已經跨上辦公樓臺階的五月一僵,哭喪着臉,慢慢轉過身來。
和往常上班時一樣,她老闆,澤居晉今天照舊一身正裝,西裝配白襯衫,領帶打得一絲不苟。斯文正經,正經斯文。優雅矜持,矜持優雅。
而她,暗戀他的小心思被他完完全全察覺後的第二天,一手一隻生的草雞蛋,手足無措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唉系——
晉-江-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