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五月,七月

五月繼承了媽媽的溫順性子,其時已經七歲的她除了不理不睬那個阿姨以示抗議以外,一點辦法也沒有。但是七月就不同,七月從小就是個厲害的性子。才四歲的小人兒,話還沒說利索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媽媽生那個阿姨和爸爸的氣,也已經知道維護媽媽了。每次那個阿姨來的時候,七月就緊緊地跟在她身後,趕也趕不走,她還要故意問人家:“阿姨,你又來我家幹什麼啊?你來看我爸爸我媽媽吵架打架嗎?”又問,“阿姨,你老是來我家幹嘛?我不喜歡你,我媽媽也不喜歡你,我姐姐也不喜歡你,你還來幹嘛呀?我家這麼好啊?”

小阿姨也看出這個小孩子所說出來的話並不像是大人教出來的,乃是源自骨頭裡的一種惡意與無畏無懼。鍾家人誰她都不怕,唯獨顧忌這個小小的、才四歲的七月。也悄悄向鍾爸爸吹過幾次枕頭風,但鍾爸爸卻有點不太相信她,以爲她是厭惡自己的孩子,所以想法設法地挑撥離間自己和女兒的感情。枕頭風沒吹成,那以後,七月的那張小嘴裡說出來的話更惡毒、令人更難堪。

又有一次,那個阿姨過來找鍾爸爸,鍾爸爸恰巧不在家,阿姨不走,就坐在爸爸的房間裡等着。鍾家兩夫妻已分居了很久,鍾媽媽帶着五月和七月一個房間,鍾爸爸獨居。

小阿姨等了好一會,實在受不了七月的眼光,終於起身要走,站起來後,卻發現椅墊被染紅了一片,心裡不禁暗暗叫苦,來了例假,卻又太過大意。正想偷偷溜走時,小七月眼尖,早已經看見了,她指着椅墊上的那塊紅色污跡,撇着小嘴,極盡鄙夷地和那個阿姨說:“你看,你髒死了,你把我媽媽織的椅墊都弄髒了。你這個人,噁心死了,下次別來我家了。”

那個阿姨雖然臉皮不薄,但卻在那一天被一個四歲的孩子給羞辱到了。鍾爸爸回家時,正好看到小情人拎着椅墊,哭着跑出鍾家門,於是連忙去追她,問她怎麼回事。他的小情人紅着眼睛,哆嗦着嘴脣說不出話來。鍾爸爸就以爲小情人受了老婆的氣,於是哄勸情人:“你有什麼委屈都和我說!我去叫她給你賠禮道歉,要是她再敢給你氣受,我今晚拎刀子殺了她。”

五月出來找七月,正好就聽見爸爸安撫情人所說的那句“今晚就拎刀子殺了她”的那句話,才七歲的孩子,已經敏感得不像話,每天都活在戰戰兢兢之中,對於無意中聽來的這句話,心裡恐懼得無以復加,恐怕媽媽真的被殺,於是悄悄地和媽媽說:“爸爸在和阿姨說晚上要殺你。”說完了,心裡卻又有些隱隱的後悔。

她恐怕有一天媽媽要棄自己姐妹而去,於是得了機會就拐彎抹角地說爸爸的好話,希望媽媽能夠多看到爸爸好的一面,並以爲這樣就能夠留住媽媽。比如,她說:“媽媽,你有沒有發現,隔壁三叔總是要罵人,咱們爸爸從來不愛罵人。”

媽媽就冷笑一聲,說:“你爸爸不愛罵人不假,他只愛打人。我要是能打過他,我也不用罵人。”

她無言以對,囁嚅着說:“我同學張小山的爸爸也打他媽媽的。”過幾天,又對媽媽說,“爸爸是個很孝順的人,對奶奶真好,奶奶生日時,他還給奶奶磕頭了呢。”說完,心裡卻又想,爸爸打人明明是不對的,我說這些幹什麼呢?爲了留下媽媽,讓媽媽一輩子都逆來順受嗎?於是就惱恨自己,覺得自己無恥又可悲。

媽媽哪裡曉得她心裡千迴百轉的那些念頭?只是從鼻子裡冷哼了一聲,說:“打老婆的愚孝男人,你長大後,可千萬要擦亮眼睛,看看清楚,不能被他這樣的男人給騙了。”結果就是,她越說爸爸的好話,媽媽就越是反感。

她和妹妹七月都在用自己的微不足道的力量,以近乎可笑的方式極力地維護着這個家,使這個家不致破裂。但命運對她們姐妹,卻從沒有過眷顧的時候。

在她告訴媽媽這句話後,媽媽冷笑復冷笑:“果然,我就知道早晚要死在他手裡。他終於等不及了。”

然後,她就看見媽媽悄悄地理衣服,收拾包袱,心裡害怕,就問媽媽:“媽媽,你在幹什麼?”

媽媽瞟她一眼,面無表情地說:“不幹什麼。”

那一天,她心神不定地領着妹妹去上學,眼皮一直跳個不停。中午放學回家吃飯,媽媽還在,而且和顏悅色,沒看出任何的變化,一切如常。她想:也許是我多心了,爸爸並不會殺掉媽媽,媽媽也並不會跑掉。

傍晚再放學回家後,家中空無一人,媽媽不在,爸爸也不知去了哪裡。她在門口找到鑰匙,進了家門,叫七月自己去玩兒,她去做飯。晚飯做好,和七月坐在飯桌前等了很久,卻只等來爛醉的爸爸。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乃至半個月後,媽媽始終沒有回來。爸爸去外婆家以及所有的親戚家都找了一遍,還是沒有找到。五月和七月就明白了,這一次,媽媽大約是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媽媽走後,小阿姨搬了過來,和爸爸明鋪暗蓋做起了半路夫妻。而這個時候,飯店的合約也到了期,飯店的房東早就眼紅鐘家飯店的生意,因此不願意再和鍾家續簽,鍾爸爸只好四處再找合適的地方重新開飯店。一時之間,總也找不到合適的鋪面,小阿姨就鼓動爸爸拿錢出去放貸吃利息。

鍾爸爸對小情人的話言聽計從,就把手中的存款通過小情人借了出去。因爲利息比存在銀行裡高出很多,鍾爸爸起初還沾沾自喜。但是利息還沒拿到手,小情人就偷偷跑了,就像當初五月的媽媽那樣。鍾爸爸借出去的那筆錢,因爲連被借給了誰都不知道,不用說,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

鍾爸爸人財兩空,實在琢磨不透自己爲什麼會背到這種地步。他自己名聲壞透,親戚們那裡錢肯定是借不到了,沒有本錢,店面也就不用去找了,找到也沒錢開。他自那以後一蹶不振,開始在家裡酗酒,醉了酒後就打人罵人。那個時候,家裡的擔子幾乎都落到了七歲的五月的肩頭上。

鍾家奶奶原本看不上兒媳婦,即便兒子被騙後,她還以爲憑自家兒子的手藝與本事,想找什麼樣的就找什麼樣的,到時姑娘們還不排成隊由着自己挑?誰知一等再等,卻沒人前來說媒,她坐不住了,就四處放話,託媒人留意。人家一聽說她兒子這種條件,還帶着兩個拖油瓶過日子,都對她連連搖頭;即便有介紹的,也大都是身有殘疾的,不是缺胳膊少腿的,就是腦子不正常的,亦或是那種名揚千里的不正經女人。鍾家奶奶這下才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