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喚等一行人行至老太太居處, 見廂房中許多婦人坐着烤火, 這些人有的是跟美嬋來的, 有的是許夫人帶過來的。
李大娘悄聲嘀咕道:“怎麼一大早的都跑到老太太這裡了呢。”
才走到正屋門口, 便聽見屋內隱隱哭聲, 廂房裡烤火的婆子看見月喚,忙出來,喚了一聲“三姨娘”,壓低了嗓子與她說道:“小姐和夫人都在老太太跟前哭呢。”
月喚一怔:“莫不是卿姐兒……”
婆子聲音壓得更低:“正是,剛剛去了……聽說臨走前開口說話了, 喚了一聲娘。”
月喚呆站在原地, 只覺得悵然若失,一時間也說不出心裡是個什麼滋味, 待回過神來後,拔腳要往屋子裡去, 卻被靜好拉住了,靜好悄聲道:“她們一家子在說話,哪有心思敷衍別人,姨娘不如先回去,等她們說完話, 過一時再來好了。”
月喚也不想看見美嬋母女,但自己過來已被這裡的婆子們看到了, 自己轉身便走,將來被人家說起來,又成了自己的不是, 總要進去和許夫人見個禮方纔合乎規矩,因道:“你們在這裡等着我,我進去瞧一瞧是什麼情形,給小姐見個禮就出來。”
擡腳跨上門檻,恰好此時聽見許夫人的話,許夫人正說到:“……恰好姐兒的那一場大病和她也有着關係,你咽不下這口氣,就多學學你二嫂東哥兒,如此一來,豈不是一舉兩得……”
那個“她”是誰,雖然沒有提及名字,但月喚卻知道必是自己,待一聽見‘豈不是一舉兩得’這句話後,整個人如墜冰窟,如遭雷擊,一時頭懵,險些兒站立不住,慌忙扶住門檻。
正屋內,許夫人巧舌如簧,說了許久,終於以那句“我叫你像養卿姐兒一樣的養了麼”勸得美嬋意動。美嬋光是心裡頭空想想,便覺快意,遂點了點頭,可又有些擔心,說道:“那鄉下愚婦又如何會答應……她如今跟他的心頭肉、掌上珠似的,她若不答應,他又怎麼會捨得抱走她的兒女,叫她傷心難過……”
聽得許夫人道:“傻孩子,咱們抱走她生養的孩兒是爲她好呢,在你這裡養着,就是嫡出;在親孃那裡,再如何嬌養,也是庶出,說出去就低人一等,男娶女嫁,處處受限……咱們把她的孩兒要過來養着,生一個要一個,生兩個,就要她一雙,叫她的孩兒喚你孃親,喊她姨娘去……姨娘的高興與否和兒女的前程比起來,孰輕孰重,你當老五自己不曉得?你當他不會想?他若真是爲他兒女着想,必會願意的,非但願意,還要大大的感激你呢!她兒女長大後,也只有慶幸的。你想想,這世上,若是有的選,誰又願意託生在姨娘、奴婢的肚皮裡呢?”
美嬋沒有出聲,聽得許夫人又輕哼道:“即便老五糊塗,豬油蒙了心,你也別忘了,左右還有老太太在呢,放心。”
屋子裡,許夫人說得好好的,美嬋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她是陡然間想起了卿姐兒,月喚卻不知道是個什麼緣故,被她的哭聲驚到後,猛地回過神來,只覺得手腳冰涼,手心有涼溼汗意,再也支撐不住,急急轉身便走,向院中與婆子打聽卿姐兒發送事宜的李大娘和靜好道:“突然頭暈,快扶我回去躺一躺,老太太這裡等過一時再來。”
美嬋在老太太屋子裡哭一氣說一氣,好一陣,壞一陣。正放聲哭着,擡頭看看天色,忽然一驚,忙道:“時候不早了,我要回去喂姐兒喝藥了。”站起來,拔腳就往外跑。許夫人見她一時清醒,一時糊塗,不由得害怕起來,急忙跟在後面追。
美嬋開門往外跑的動靜大了些,老太太本就睡得淺,便即醒了過來。恰好這時香梨也帶了人過來,初時聽聞老太太喝了藥睡下了,一時間左右爲難,卻又不敢入內,怕驚醒老太太,只站在院中,沉吟了許久,方纔吩咐道:“先去棺材鋪挑選上好棺木,待老太太發了話,再擡進門來。”
話才說出去,聽見裡屋有老太太說話的聲音,忙忙的進去,流着眼淚道:“老太太,姐兒她走了……”
老太太道:“美嬋剛剛來過,我已知道了。”
香梨在牀頭坐下,親手服侍老太太穿衣起牀,輕聲問道:“姐兒的事情可該怎麼辦纔好?五爺和夫人正難過着,老太太的心裡也不好受,我不該在這個時候在老太太面前提這個事情使老太太傷心的,但又不敢自作主張,怕委屈了姐兒,只好過來請老太太的示下……”
老太太想了想,道:“她這樣的孩子是不能留在家裡過夜的,也不能進祖墳,但若草草埋了,他兩口子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的……不若送到城外火化了,請普濟寺的和尚做場法事,骨灰也存到普濟寺裡頭去。我將來老了,是要回安徽桐城去和老太爺合葬的,到時把姐兒的骨灰和我一道送回去,到咱們祖墳旁邊找個地方給她落葬……她雖不能進祖墳,我卻也捨不得叫她獨自一人在這嘉興城做孤魂野鬼……”
香梨得了老太太的話,卻不急着走,坐在牀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老太太問道:“還有什麼事情麼?”
香梨爲難道:“老太太也去勸勸五爺去,姐兒去了老大時候了,他還抱着不鬆手,也不聽人勸。”
老太太一聽,立時哭了:“老五實則心裡頭最是喜歡小孩兒,這些年卻只得了姐兒一個,卻又留她不住,只怕心也傷透了!”忙忙的下牀來,扶着香梨,一同往東院去了。
美嬋一陣風似的跑回東院,見亂哄哄的都是人,且人人紅着眼睛,坐在門檻上淌眼抹淚婆子仍舊在咒天罵地,左一句瞎了眼的老天,右一句瘸了心的天爺,把天老爺一家罵了一個遍。美嬋忙豎起一根手指噓她道:“快給我住嘴,休要把姐兒吵醒了!”
另個婦人見她啞了嗓子,嘴上也起了焦皮,曉得她哭多了,眼下必定口乾舌燥,忙倒了碗溫茶上來。美嬋接住,並不去喝,反手往她身上一扔,茶水潑了那婦人一身,茶碗“咣噹”一聲,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美嬋豎起眉毛,低聲喝道:“你不帶人去給姐兒煎藥,怎麼管起茶水來了?!”
一屋子的人見美嬋這般說話,無不駭然。許夫人拉着女兒的手,哽咽着勸說道:“傻美嬋,你是不是傷心糊塗了?你去裡屋瞧瞧,姐兒早已經走了……”
美嬋發急,反問道:“怎麼連你也說起胡話來了?我姐兒不是好好的在她父親懷裡躺着麼?她若走了,那五爺懷裡抱着的又是誰?”
老太太扶着香梨後腳趕到,不去與自說自話的美嬋搭腔,徑直進了屋子後,也不去瞧面色已然由白變灰的卿姐兒,顫巍巍地舉起柺杖,往鳳樓肩膀上用力一敲,喝道:“快把姐兒放下去!”
鳳樓被老太太打醒,懷抱仍舊抱着女兒,起身離牀,往老太太面前慢慢跪了下去。香梨看他紅着眼睛,面目憔悴,也覺心疼,遂鬆開老太太的臂膀,半蹲半跪了下去,柔聲道:“五爺,你瞧一瞧老太太,老太太病着,還禁得住這樣生氣和操心麼?你若是真心疼姐兒和老太太,便該把她交給我。”從他懷裡把卿姐兒硬是接了過去,只是眼睛不敢去看懷中小人兒的面龐,轉頭示意範大嫂來抱走。
老太太仍舊不解氣,一面流淚,一面拿柺杖劈頭蓋臉往鳳樓身上敲打:“姐兒心狠,不要你們,你們便該痛快撒手,連看都不要多看她一眼!多看她一眼都不應該,這樣拉拉扯扯的,一個兩個跟掉了魂兒似的,豈不叫她遂了意!”不過打了幾下,手上就沒了力氣,索性把柺杖丟了,蹲下去,抱住鳳樓的頭頸,哭道,“老五,你還年輕,想要多少生不出?何必作出這個樣子來惹我老太太傷心!”
鳳樓眼見香梨將卿姐兒交給了範大嫂,忙問:“哪裡去!”
老太太道:“我已經吩咐下去了,叫送到普濟寺去火化。”
鳳樓道:“且慢,我送蘊卿去。”給老太太磕了個頭,從地上爬起來,拔腳就往外走。
老太太撿起柺杖,在他背上用力一敲:“早去早回!再敢在我老太太面前現出適才的半分臉色來,看我不打死你!”
那邊香梨等人已爲卿姐兒穿戴停當,又拿上一匹白綾裹在身上,頭臉也蓋住了。鳳樓將她抱在懷裡,尚未跨出門檻,美嬋就哭着撲過來,要從他懷裡搶卿姐兒。老太太過去,眼睛掃視一衆丫環婆子,一聲斷喝:“你們都是死人麼!由着她說胡話,由着她胡來!”
許夫人在一旁哭道:“老太太,你外孫女兒這是傷心糊塗了呀,沒了卿姐兒,老五又待她這樣……她這一輩子還有什麼盼頭麼!老太太你說說看,我美嬋這一輩子還有什麼盼頭麼?”
美嬋發急,說道:“我心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們自己年紀大了,眼睛花了,連人是生是死都分不清,卻來說我糊塗,真是怪事!”眼見着鳳樓就要走出院門,自己卻被人拉着拽着,直急得身上冒汗,跺腳哭喊道,“溫鳳樓,姓溫的,你要抱我姐兒去哪裡!姐兒她吹不得風,受不得冷,也不能出去見生人!她膽子小,受了驚嚇就要驚厥,夜裡就要做噩夢——”
然而,鳳樓還是漸漸走遠了,不見了他身影的那一刻,美嬋忽然住了口,直挺挺地往後一倒,暈死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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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