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樓一行人並不急着趕路, 一路上游山玩水,走了大半個月, 才走到安徽地界。鳳樓指給月喚看桐城所在的方向,與她說道:“將來年紀大了, 我是要回桐城的,你也要跟我一起回去呢。”
月喚幽幽嘆了口氣,半響, 道:“我捨不得我阿孃。”
鳳樓笑道:“那個時候, 阿孃還會在麼?”
她想起阿孃來,眼眶兒紅了紅, 偷偷眨掉兩顆眼淚。鳳樓看見, 擡手揉了把她的腦袋,道:“傻子, 那個時候, 你有一堆兒子孫子要操心, 哪裡還有工夫去傷春悲秋。”
非止一日, 鳳樓一行人來到京城地界, 尚未進城門, 便被鳳台府裡的管家接到了。因鳳樓抵達京城之前, 已遣人快馬加鞭前去報信, 鳳台知他今日必到, 是以派了府中的一個二管家前去城外守着。
二管家伸長着脖子候在道旁,老遠的便看見鳳樓,尚未等鳳樓下馬, 早已跑上前來,一把捉住鳳樓的手臂亂搖亂晃,哈哈笑道:“五爺,可叫小的等到你了!爲了等五爺,小的城門一開就蹲在這裡守着了!”
鳳樓眼睛一掃,見他十根手指頭上倒戴了三枚粗大金戒指,不禁暗暗蹙眉,與他隨意說笑兩句,問道:“二哥呢?以往不都是他親自來接的麼?”
二管家道:“今天丁太師的夫人過壽,二爺去送禮,這個時候差不多也該散了。正巧咱們回去要經過太師府後頭,若是運氣好,說不定正好能碰着二爺。”
鳳樓沉吟道:“他去年不是拜在李中堂門下……”
二管家左右看看,低低道:“李中堂年前新納了一名妾房,聽說是如花似玉,美賽西施貂蟬,進府沒幾天,便害得李中堂得了……得了馬上風,好不容易醫治好,撿回了一條命,腦子卻糊塗了,嘴歪眼斜,口涎四流,說話前言不搭後語,已經連着多日不能上朝理事了,眼見着是靠不住了^二爺如今又認了吏部員外郎張中英張大人的夫人爲乾孃。”
鳳樓又是搖頭又是笑,道:“認了新干娘,去新干娘那裡巴結奉承便是了,丁太師的夫人過壽,他也要去湊那個熱鬧,莫非想認兩個乾孃?”
二管家笑道:“五爺有所不知,張大人的夫人,便是丁太師族弟之女,二爺認乾孃是假,想與丁太師結交是真。”
一行人且說且行,進了城門之後,月喚忍不住從馬車之中探出頭來,四下裡看。天子腳下,果然是一派描繪不出的繁華,是別處再也比不上的。
二管家與鳳樓說話說得忘了情,竟沒留意到馬車內的月喚,忽然一回頭,瞧見車窗的布簾撩起,一個容貌秀麗、膚白圓潤的女孩兒從中探出頭來,忙忙下了馬,向着馬車躬身施禮。月喚手中車簾一放,腦袋急忙縮了回去。二管家隔着車簾,恭恭敬敬道:“小的溫福祿給……”先前只聽說鳳樓帶了個姨娘過來,年紀大了,忘性也大,竟忘記了是哪個姨娘。
鳳樓正要把他那個二千金的說辭搬出來糊弄溫福祿,月喚已脆生生答道:“你喚我三姨娘便成了。”
溫福祿重新說道:“小的溫福祿給三姨娘見禮了,三姨娘好。”
月喚道:“免禮,快請起。”
不一時,車馬行至太師府附近,大老遠的便瞧見府門口人頭攢動,幾個管事站在大門口迎來送往,與賓客大聲說笑。鳳樓命車與馬都停在路旁,道:“看這樣子,大約是散了,我等二哥一同回去。”
溫福祿知他兄弟二人手足情深,因此急欲要見兄長鳳台,便道:“我去門口問一問看,請五爺稍等片刻。”下了馬,徑直去了。
這一候,便侯了近一炷香的工夫。鳳樓老大不耐煩,看看頭頂,看看腳下。車內,月喚敲了敲車壁,鳳樓湊過去,問道:“何事?”
月喚從車窗中探出頭來,輕聲問道:“大官人,請問馬上風是什麼病?”
風樓一怔,繼而放聲大笑,笑畢,伸手指往她臉上一彈:“反正不是什麼好話就是了,不許再問。”
不一時,太師府門口的賓客相繼散光,才見鳳台在幾個小廝的簇擁下急急趕來,見了鳳樓,忙笑道:“叫你好等,我在裡頭也是心急如焚。”
鳳樓見了兄長,自是高興不已,卻蹙着眉頭,說道:“爲何不能早些出來?”
鳳台擡手爲鳳樓撣了撣身上灰塵,笑道:“酒席終了,丁太師留下親近之人說了說話,喝了杯茶。這個時候怎麼能夠早早告辭回去?若是喝不到這一杯茶,那便算不得他的人了。說不得,只好耐着性子聽他一番醉話。”
鳳樓且聽且笑,伸手在車壁上叩了叩,道:“聽見了沒有,這就是我不願去做官的緣由。若是不留下聽人家廢話,便算不得人家的人了。”聽車內有年輕女子咯咯小聲笑。鳳樓又道,“下來見過二哥。”
月喚依言,纔要下車,鳳台笑道:“免禮免禮,叫你耽擱了這麼久,不用再鬧這些虛的了,快隨我回去再說!”
輕車快馬,不出片刻工夫,便到了鳳台府門口。鳳樓將月喚扶下馬車,月喚忙向鳳台福了一福。再擡起頭時,鳳台眼前便是一亮,往她臉上狠看兩眼之後,方纔與鳳樓笑着點了點頭,鳳樓報以嗤嗤兩聲壞笑。月喚麪皮紅了紅,暗暗着了惱,伸手悄悄在他手臂上擰了一把,跟在他身後往裡走,一邊偷眼去瞧鳳台。這位兄長比鳳樓體量短一些兒,身形肥一些兒,白麪微須,一身天青色綢袍,比之鳳樓,少了分英氣,多了分斯文。
鳳台的府邸也是一般的白牆青瓦,從外頭看,並無什麼出奇之處,及至入內,便看出不同來了。只見各處盡是畫棟雕樑,珠簾綺戶;來往之人,無論門子亦或粗使,無不神氣活現,衣着光鮮。想起老太太還在擔心長孫吃不飽飯,心中不禁暗笑。
鳳台的夫人東哥兒早已得了信兒,率了一幫子鶯鶯燕燕候在花廳門口,見了鳳樓,忙忙的迎上來,笑道:“五弟,一二年未見你,別來安好?”
月喚見那東哥兒果然一張鞋拔子臉,光臉長也便罷了,偏還長了個塌鼻頭,雖一身綾羅綢緞,頭上金釵玉簪插戴了滿頭,年歲也還不能算是太老,不過三十上下,卻被身後兩排花枝招展的姬妾們襯得連刷馬桶的老媽子都不如,心下也是暗暗詫異。待她拉着鳳樓,絮絮問了老太太的好之後,便上前去與她見禮。她拿眼將月喚瞧了一瞧,伸手托住月喚的手臂,客氣說道:“這位便是去年才進門的三妹妹了罷?不必多禮,外頭冷,且進屋說話。”
花廳內溫暖如春,鼻端聞得有陣陣幽香,壁上懸有字與畫,椅凳之上皆鋪有錦緞坐墊,放眼望去,但見一片金碧輝煌。便是伺候的丫環婆子們,也都是綾羅綢緞裹身,比一般大戶人家的小姐夫人也差不到哪裡去。在月喚看來,溫府裡頭,老太太的那間屋子已經裝飾得富麗堂皇、窮盡奢華了,但與鳳台府中的這間花廳相比,卻又有所不及了。
月喚看得暗暗驚詫,鳳樓卻是大蹙眉頭。鳳台雖然一向講究排場,但前幾年卻還沒有這般過火,如今一看,卻是愈來愈鋪張浪費了。不過正六品的官兒,家中裝飾之奢華,猶如神仙洞府,叫人不得不爲之心驚。
鳳樓及月喚落了座,兩排鶯鶯燕燕則站在東哥兒身後,個個眼觀鼻,鼻觀心,連口大氣都不敢出。東哥兒吩咐道:“五爺最愛喝龍井,去我屋子裡,把我收着的龍井拿來泡,順便把兩個哥兒帶來與五弟瞧瞧。”又按着眼角與鳳樓道,“五弟,你們姐兒沒了,我們也沒能去瞧一瞧……”
鳳台道:“好好的,提這些傷心事做什麼。”
東哥兒瞟他一眼:“你自己不也很是難過了幾天麼,卻又不許我說。”頓了頓,柔聲道,“今兒也喝多了是不是?叫你不要那麼拼命,也不想想自己的歲數,還當自己是毛頭小夥子麼。”
鳳台笑道:“我自己有多大的量,自己清楚,不用你擔心。倒是你,日夜操勞家事,管着一家子的人,該當保重自己的身子纔是。”
東哥兒白他一眼:“是了,知道了。你且去我屋子裡去躺上一躺。”
鳳台道:“不妨事。”
他夫妻二人當着這許多人的面這般恩愛纏綿,公然說着肉麻話。只把月喚聽得身上一緊,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心道果然許夫人要美嬋向東哥兒學,這份本事,當真是十分了得。再去看鳳樓,見他亦以手擋着面孔偷笑。
坐了一時,茶水上來,鳳台家的哥兒姐兒便都被領了上來。三個小小身影纔剛轉過走廊,尚未進門之時,東哥兒便已面露喜色,遠遠地招手喚道:“桐哥兒,榮哥兒,你們快來瞧瞧,誰來了?”
前面走着的兩個哥兒是雙生子,只得三四歲的樣子,身穿一樣的衣衫,一樣的頭頂兩角,一樣的瓜子臉雙下巴,身形圓圓滾滾,甚爲可愛。後面跟着的一個五六歲大的女孩兒卻是長臉黑皮,一張大嘴巴總是合不攏的樣子,兩枚被蟲蛀出黑洞的板牙便都露在了外頭。其醜陋相貌一望便知是東哥兒肚子裡出來的。三個小孩兒進了門後,見了鳳台,齊齊垂了手,喚了一聲“父親”。
鳳台“唔”了一聲,東哥兒已張開雙臂,將兩個哥兒一手一個抱到了膝上,親了下左邊的臉蛋,又親了下右邊的額頭,兩個哥兒也攬着東哥兒的脖頸嬉笑,女孩兒則怯怯地站在東哥兒的身側,看她與兩個弟弟親親熱熱說話。
鳳樓與鳳台含笑看着東哥兒母子說話,月喚眼睛看看那個長臉黑皮的女孩兒,看看東哥兒懷中的兩個哥兒,
作者有話要說: 心內是且驚且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