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鳳台府內。
月喚在金三姑處打馬吊,呆得久了些, 鳳樓便繼而連三地遣人來請, 金三姑等人又擠眉弄眼地調侃她, 無奈, 她只好起身回去。銀喜懷裡揣着贏來的銀子, 也跟着溜了出來。金三姑在身後叫:“贏了銀子就想逃麼!”
銀喜道:“你也不看看天色, 多早晚了。我哥兒在肚子裡踢我,要回去歇息歇息,明兒再來!”
金三姑啐她道:“好了不起麼,成天把個肚子掛在嘴上, 今天夢見神仙, 明天遇着菩薩的。生養十個出來又有什麼用, 還不是奴才一個, 比半弦又能強到哪裡去。”
南風慌忙向門口怒了努嘴,低聲道:“你小些聲, 人家還沒走遠呢。”
月喚與銀喜的居處方向不同,二人在門口分了手,月喚轉身正要走,忽聽銀喜問道:“老太太那裡不曉得缺不缺人伺候?”
月喚訝然:“什麼意思?”
聽得銀喜異想天開道:“我總聽人說起老太太的事情,可惜總沒有福氣見她老人家一面,要是她老人家願意,我倒極想代咱們二爺盡孝,去伺候她老人家。”
月喚怔了一怔, 靜立原地,思索她這句話的意思。忽一陣風起,她又道:“起風了,你快些回去歇着吧。”
於是二人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去了。
次日,鳳樓一大早起來,打算帶月喚出門去逛,聽得她懶懶道:“不去了,給我些銀子,好去找金三姑打馬吊。”
鳳樓笑道:“昨天的銀子都輸光了麼。”
四春正好入內,聞言便道:“一文不剩,都叫人家贏了去。”
鳳樓道:“以後回嘉興城我天天陪你打,好不容易來京城一趟,人家問起你,你好意思說天天坐在屋子裡打馬吊麼。”終於還是把她給提溜着出了府。
一行數人,走走逛逛,行至一條專賣珠寶首飾、胭脂水粉等婦人所用之物的街上時,月喚低頭看了看自家,靜好在一旁笑道:“姨娘今天的衣裳挑的素了些,也沒怎麼打扮。”
鳳樓便即會意,笑道:“想要什麼,裡頭不都是現成的麼,進去挑不就成了。我在外頭等着你,挑好了,我進去給你會賬。”月喚瞄他一眼,應了一個好,領着人進了鋪子。
天底下的店夥都有一個通病,就是愛以貌取人,京城人尤甚。初初夥計們時見這衣着素淨的小娘子入內,往她身上只掃一眼,再看她手裡捏着個癟癟的小荷包,便斷定她身上沒幾兩銀子,賺不到幾個錢。但這小娘子眼睛大大,眉毛彎彎,生的極是可愛,見人更是未語先笑,眼高於頂的夥計們只覺得面頰上有如春風拂過,竟然有些不忍心冷落她,紛紛上前來招呼。
誰料這小娘子在店內隨意看了一看,竟是這也要,那也要,把個店掌櫃給喜得渾身亂顫,叫夥計們退下去,親自過來招呼。
不一時,月喚挑選好,喚鳳樓進來。鳳樓一看,險些笑出聲。她挑的一堆首飾中,叫人眼前一亮的精巧東西一樣沒有,都是一個個粗大滾圓、金光閃閃的簪子鐲子戒子。
鳳樓笑道:“我們家便是老太太也看不上這樣的樣式,你是路上撿了銀子,才暴發起來的麼?”
月喚撿了一枚小指粗細的金簪子別到髮髻上,說道:“我小時候看到鎮北張員外家的小姐回孃家時,頭上戴着一根這樣的金簪子,心裡頭羨慕死了,可惜我家太窮,買不起。我阿孃便和我說:等你長大後,叫你相公給你打上一根不就成了?今兒不知怎麼了,突然想起阿孃說的話,就挑選了這些。等回去後,你把我阿孃接來,我戴給她看。”
鳳樓聽她這話,含笑道:“好。你若喜歡,戴着便是。”會賬會了四五百兩銀子,身上的銀票不夠,把水生和雞鳴身上所帶的銀子都搜刮了來。看着月喚的笑臉,回想她那句相公,但覺心花怒放。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鳳樓每日裡帶着月喚外出遊玩,間或拜訪舊友,與鳳台吃酒看戲。鳳樓不在時,月喚便去與金三姑等人打馬吊,打得多了,牌藝總算長進了些,但總是輸得多,贏得少。鳳台的幾個姨娘從她這裡不知贏了多少銀錢去,因此個個都樂意和她打馬吊。一衆人見了她,俱都妹妹長、妹妹短的,親熱得不得了。這些人裡面,當數銀喜最喜歡她。
轉眼到了三月底,月喚忽一日身子不適,懶懶的,不願去打馬吊,坐在屋子裡,望向窗外,自言自語道:“我來時栽種的那些竹根也不知道發出筍芽了沒有,今年的春筍,我大概是吃不到了。”言罷,輕輕嘆了一口氣。
鳳樓便知她是真的想家了。
月喚對京城風光沒什麼興趣,這一陣子想家想得便是連馬吊也懶得去打了。鳳樓難得與兄長見面,本欲住上兩個月再走,見狀也只得叫人看了黃道吉日,再去與兄長鳳台商量,道是過幾日便要走。當然不會說是因爲月喚想家,理由現成的就有:放心不下老太太。
鳳台自是百般挽留,說道:“留在嘉興城有甚趣味,縱馬只消盞茶工夫便可跑個來回的小地方。我如今在武選司,你不若到京城來謀個武職,有我在,便是連銀兩都不用花。將來我們兄弟在一處互相幫襯着,轟轟烈烈做他一番大事業。至於老太太,遣人將她老人家接來便是。”又道,“你本來會些拳腳,留在嘉興城內,成日裡無所事事,於碌碌無爲中消磨一生,這一輩子,可不是白活了麼。”
鳳樓哂道:“爲了升官發財,去給人家磕頭鞠躬,四處巴結鑽營的事情我卻不高興去做。我在小地方做我的富貴閒人,你在京裡做你的京官,咱們兩下里照應着,就這樣便好。”
鳳台說他不動,自是惋惜不已,還要再勸,鳳樓卻又正色說道:“二哥不過六品官階,家中所用之物,無不窮奢極侈,便是奴才們也都錦衣玉食,二哥在外又揮霍無度,叫人看了,不免心驚。父親與老太太至今深信二哥在京城只能勉強度日,靠着家裡的接濟纔不至……”輕嘆一口氣,又說道,“我不是父親,做官爲民的那些空話便不去說了,從我嘴裡說出來,我自己都要發笑。你凡事只多想想老太太的一片心,想想你自己一家上下幾十口人。太過張揚,只怕沒有好處。”
鳳台卻叫起屈來:“如今大家都是這樣,你不和他們一起收銀子,反倒要受他們排擠,什麼事情都辦不成不說,只怕連頭頂烏紗帽也保不住,你又叫我怎麼辦?我不過是隨大流罷了。”
鳳樓着惱:“你家中馬桶上的金銀難道也是你那些無良同僚逼你鑲上去的麼?家裡人身上的貂皮狐皮也是別人逼着穿上去的麼!”
鳳台不禁也樂了,拍拍鳳樓肩膀道:“五弟,京城人愛排場,喜奢華,好攀比,並不是我一家如此,我府裡頭還算是好的呢。要不信,下回我帶你去幾個同僚家中喝酒,他們那才叫鋪張。總之二哥心裡都明白,你儘管放心。”
未過一二日,鳳樓要回去的消息便已傳得人人皆知了。別人倒也罷了,只銀喜一個,聽到她要走的時候是晚上,帶着個小丫頭,連忙的跑了來,一連迭聲問:“你要走了麼?你真要走了麼!”
靜好正在與四春收拾衣物,聞言便喜滋滋道:“正是,五爺已經叫人看了日子,待過上幾日,我們便要啓程返回嘉興城了呢。”
銀喜悵然若失,說道:“我還有兩個月便要生產了。你們不能等等再走麼?”
她這話說得令人實在費解,靜好與四春聽了,不禁面面相覷起來:你老人家算老幾,還要我們等你生產之後再回去?你生產和我們可有半文錢的干係?
月喚道:“你想說什麼,直說便了,總是這樣遮遮掩掩的,叫人摸不着頭腦,我等你作什麼呢?”望了望她的肚子,取笑道,“給你哥兒的見面禮,早就備好了,放心。”
銀喜悶悶的坐了半響,嘆氣道:“我知道你心裡一直都看不起我,覺得我是沒臉沒皮,沒有骨氣,是連自己骨肉都能拿去送人的馬屁精,對不對?”
月喚倒笑了:“打從你說要去嘉興城伺候老太太起,我就知道你大約是在裝傻,你也並不是馬屁精,只是迫不得已罷了。”
銀喜震驚:“你心裡頭都明白?”
月喚也嘆了一口氣:“有什麼不明白的,無非就是內宅的那點腌臢事罷了。當家主母手段厲害,身爲姨娘的,若不懂得委曲求全,便在內宅無法立足。”
銀喜聽了這話,哀哀的便哭了出來:“我們這位當家主母……”才說了半句話,忽然一個咯噔,四下裡看看,
作者有話要說: 又住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