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首, 低低道:“嗯。”
“欠她多少了?”
她儘可能地輕描淡寫道:“大約二三十兩……”眼睛卻不敢看他。
“說實話!”
“大約七八十兩……”
鳳樓喝道:“你一個月的月銀也不過才十幾兩, 卻是好大手筆!”看她怯怯的, 眼內似有淚意, 心一軟,放緩語氣,耐心說給她聽,“五兩銀子已夠三口之家半年的花用了, 即便是小康人家, 也禁不起你這種賭法,普通人家,只怕早也就敗了。不過短短几日, 你就輸了人家數年花用, 你自己想想,像話麼?”
月喚兀自嘴硬:“我也並不總是輸。”
“你的銀子我去替你還掉, 今後不要再和她們這些人來往了。”
“那和誰來往?”她擡眼看他,勾起嘴角,冷笑着問他, “和人家正頭娘子、當家主母來往麼?好好的,說這些無用的傻話做什麼?人家看我們, 頂多就是解悶的玩意兒罷了,何必巴巴的上趕着叫人家輕看?”
鳳樓被她一通搶白, 不禁爲之一窒:“總之誰都行,不可再與馮憐憐再打交道了。”
月喚幽幽道:“我們這些姨娘的,自然還是同做人小妾、外室的說得來。不過是幾十兩銀子罷了, 這樣小氣做什麼?不替我還便罷,我有銀票還未動用,再不濟,還有首飾,下回拿去當鋪當了。”
鳳樓氣得屈指鑿她額頭:“你真當我是心疼銀子,我是擔心你被別人騙!你人又不是真傻,爲何總是一輸再輸?只怕是她們勾結起來騙你!成天給人家送銀子,還要被人家笑話是傻子,好有趣麼!”頓了一頓,復又道,“你愛賭錢的名聲傳了出去後,叫老太太她們怎麼看你?你以爲旁的人都能夠像我一樣對你麼?若是老太太厭了你,你將來日子會好過麼?”
月喚還要嘴硬,鳳樓嘆氣道:“我前兩天還在城裡看見你大哥賣菜,他辛苦一天,賣掉一車的菜,也不見能賺到三錢五錢銀子,你短短一段時日便輸掉這麼多,偏口氣大得很,‘不過是幾十兩銀子罷了’,你可知道,不過幾十兩銀子,也夠你大哥賣個三年五載的菜了。便是在我們家裡,連老太太都說不出不過幾十兩銀子這種話。”
月喚羞愧,痛哭流涕,求他還了賭債後,很是老實了幾天。
他看她懨懨的,便說道:“我這幾天事情多,待過兩天去小燈鎮接阿孃來給你做伴。”
她道:“罷了。阿孃要在家裡種菜,閒時帶大嫂二嫂家的小孩子,不用去接了。我和她們長久不見,對她們的念想,漸漸的也淡了。”
她老實也只不過才老實了幾天,不過幾天之後,手便癢起來,賭癮又犯,每天跟貓抓心一一樣的煎熬,加上馮憐憐三番五次地來鋪子裡找她,她哪裡還抵擋得住,重又跑去馮憐憐處打馬吊去了。大約也覺得自己不好,每每打完馬吊回來,對鳳樓都是加意溫柔,殷勤周到。
鳳樓耳報神有許多,自然知道她的行蹤,心內暗暗生氣,卻不點破,只等她輸了銀錢後,哭哭啼啼來找他還賭債亦或是討要銀錢時再一併發作。誰料十天半個月過去,卻不見她愁眉苦臉的來討要銀子,悄悄叫靜好四春來問,這兩個人對他不敢隱瞞,道是姨娘賭還是賭的,只是不敢賭銀子錢了。老早賭錢時,面前堆的是銀子山,現今面前便是連銅錢也沒有了,大約是打着玩,消磨時間罷了。
月喚不來向他討要銀兩,他只得自己去問,月喚怯生生說道:“我橫豎回來也是無事,每天便去打上幾圈馬吊……”看他無話,又反咬他一口,“你成天進山放鷹,要不就是帶着人吃酒遊逛,你看我說你一句了麼?”
鳳樓拿她毫無辦法,總不見得真把她關在家裡,叫她悶在家中做怨婦,怕她在外面身上一文錢沒有,要被人家笑話,反而還要時不時地塞把碎銀錢在她荷包裡。
恰好五月裡溫老爺遠遊歸來,老太太身體抱恙,一場風寒時而好,時而壞,藥喝了有幾車下去,總不能好。他一天兩次去溫老爺那裡聽訓,又要去老太太跟前侍奉湯藥,得了些空,還要出去和狐朋狗友們相聚,也就顧不上再去管月喚的事情了。橫豎他早上走的時候她在,他晚上過去的時候,她也在。她總算還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和本分,隨她去吧。
這個家裡頭,美嬋成天燒香唸佛,卻憋着一肚子怨氣;香梨能幹,愛管家管事,卻雁過拔毛;月喚最得他歡心,卻總愛往外跑,喜馬吊會敗家。這三個大小老婆,都不是省油的燈。但總的來說,大家各得其所,他落了個清淨,不能說不好。甚好。就這樣吧。
又過幾天,姑母許夫人在老太太病榻前堵住他,要他迎新姨娘進門爲老太太沖喜,說起這個新姨娘長相性情與月喚如同雙胞姐妹,是個蘭心蕙質、幽閒聰穎的品行,雖是小家貧戶出身,溫家的四姨娘,卻大可做得。
鳳樓一聽長相性情像月喚的這些話,立刻就想起京城的晚晚姑娘來,心裡不由得一陣嫌厭和膩味。只是老太太躺在牀上眼巴巴地看着他,知道老太太心裡是極想叫這新人進門的,他若不爽快應下來,那就成了不孝了,心內略一思索,與許夫人笑道:“我這陣子事情多,忙得焦頭爛額,待過個幾天,容我稟了父親再說。”
許夫人似笑非笑道:“你要明白,我忙前忙後的,卻不是爲了美嬋,更不是爲了我自己,我是爲了溫家,爲了老太太。就是你父親,也只有說好的。”
一頂大帽子扣下來,他無話可駁,只有苦笑的份兒:“姑母放心,侄子心裡頭都明白。”
許夫人與老太太便當他是應下了,於是皆大歡喜。老太太一碗藥喝下去,覺得身子輕便了很多。
家裡人多口雜,許夫人雖未明說,但老太太一臉的喜色,卻如何能瞞得了人?不過半天,鳳樓將要迎四姨娘進門的消息便已傳得人盡皆知了。
晚間,鳳樓去月喚那裡時,月喚已站在院門口等着了,見他過去,向他福了一福,笑道:“五爺大喜。”
他站住,定定看着她,忽而一笑:“哦?我的什麼喜事又被你知道了?”
月喚回身與李大娘笑道:“瞧他,大喜的事情,他卻裝作沒事人一樣,大概是怕我喝醋呢。唉,是我不好,鬧了一回,善妒的名聲傳出去了。”
李大娘沒答她的話,嘆口氣,轉身走了。
她上前挽住鳳樓的胳膊,“放心好了,不會喝新姨娘的醋,也不會哭鬧上吊。”
鳳樓聽了這話,不禁笑了出來:“和馮憐憐她們幾個姨娘混了這一段時日,也不能說沒有好處。”
“自然。再笨的人,跟她們打交道久了,也該明白姨娘是個什麼身份、該做什麼事情了。想起從前爲了些許小事和你又哭又鬧的,真是叫我羞愧得不得了。爲了慶賀你喜事將近,特特做了幾個小菜等着你。對了,丁叔老家親戚過來,帶了上好的貢酒過來,我討了一罈子回來送你。”
鳳樓點頭:“果然懂事。”
她又笑:“這個自然。”
鳳樓與她攜手入內,她伺候鳳樓入座,又親自斟了酒,雙手捧給他,給自己也斟了一盅,往他杯子上輕輕一碰,復又笑道:“恭喜五爺,賀喜五爺。”
鳳樓把玩酒盅,笑吟吟的,只不說話。她雙手擎着酒杯,斜挑了眉,微勾着脣,道:“我先乾爲敬。”一仰頭,將一杯貢酒飲盡。
鳳樓依舊笑着,面上聲色不動,手卻忽地一揚,手上酒盅摔落在她面前桌上,湯湯水水,潑灑了一片,她胸前衣襟盡皆洇溼。鳳樓起身離坐,衣袖一拂,哂道:“酒,你留着自己喝吧。”言罷,冷冷看她一眼,抽身而去。
她並沒有張皇失措,只是詫異道:“這是怎麼說?這是怎麼說?李大娘,我可是哪裡做錯了事情?”
在一旁站着的李大娘沒好氣道:“錯在你歡天喜地,跟自己要納姨娘似的!”
她嘆氣:“上回小滿的事情,你們說我不好,我好不容易學乖了,性子也改了許多,卻仍舊不討你們喜歡。”
李大娘道:“姨娘哪,你是真傻,還是裝傻?這個時候,你作出歡天喜地的模樣兒,只會讓他以爲你心裡根本沒有他,還不如像上回那樣哭哭啼啼、吵鬧上吊的好。這個道理,我老婆子都懂,你難道還不懂?”
她微微笑道:“唉,李大娘,你瞧,我們做姨娘的,真是難做人。”
對於鳳樓要納新姨娘一事,李大娘也頗多感慨,柔聲與她說道:“所以我說,在咱們這樣的人家,只有自己肚子裡出來的兒女才靠得住,下回我就請大夫來爲姨娘瞧一瞧……對了,姨娘打從京裡回來後,身上還未有……”
月喚笑道:“我本就有些不準,不是遲幾日,便是早幾日,加上去京裡有些水土不服,還沒緩過來,你不用擔心,也不要瞎想,過一陣子就好了。”
李大娘“唉”了一聲,又教她道:“下回五爺來了,你可千萬別再恭喜賀喜了,這些話,夫人和香梨說可以,你卻不能說。夫人說,是她宰相肚裡能撐船;香梨說,是會做人,是討人喜歡。獨獨一個你,你在五爺心裡頭和旁人不一樣,說出來,就成了譏嘲,你說五爺怎麼受的了?”
月喚懶懶道:“看罷。”
李大娘目光爍爍地盯着她:“看什麼?”
月喚笑:“
作者有話要說: 是了,我知道了。”